第一节是谁偷走了她家的秧苗
凡是认认真真对待生活的人们,谁都会有过这种体验,那就是每当心中装有大事、急事,睡觉总是不踏实,不安稳,梦也会很多,而且全是稀奇古怪的梦。
睡在堂屋木板床上的胡蒲香从睡梦中惊醒。
她搞不清自己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距离天亮还有好长时间。
她轻轻地挪动一下身子,感觉四肢发胀,腰酸背痛。
她又闭拢眼睛,舒缓了几口气,伸了伸腿脚 ,这才咬紧牙巴骨,顽强地从被窝里坐起身。
她静静地坐了分把钟,放松了一下大脑和身子骨,便伸手把睡自己左边的芦芦轻轻移至床中间,与睡在自己右边的苇苇挨在一起。她给姐弟俩扎了扎脚头和两旁的被窝,轻轻拍紧,然后,她伸出嘴唇,朝两张热乎乎的脸蛋上各吻了一口。芦芦苇苇对这些全然不知,依然睡得十分香甜。胡蒲香端详着两个儿女,满足地笑了。她在心里说:我的儿啊!我的女啊!你俩好好地睡吧!恩娘没得时间陪你俩睡觉了。恩娘要扯秧要插秧去了。
胡蒲香利索地下床,穿衣,收拾整齐。
她从堂屋跨进睡房里,走拢花板床,欲把鼾声如雷的男人牛伏洪叫醒,和自己一起去扯秧插秧,抢在立夏前把剩下的三亩白水田全部插上早稻秧苗,为今年的早稻丰收打下基础。她心里这样划算着,那张开的嘴,却又立刻闭拢了。
她犹豫不定。
喊醒他吧!他一年四季在外头跑,难得回家一次,应该让他好好睡觉。这春暖花开,蜜蜂嗡嗡的日子,睡三个早觉,不亚于吃个猪脑壳。回家没得好菜饭,让他睡足早床,做女人的办得到。
不喊醒他吧!立夏逼近,季节不等人,一季稻秧插迟了,会明显地减少收成。
她将额前的短发往耳后拢了拢,下定决心似的从床前退离开去。
她想:让他睡吧!让他安安稳稳地睡,让他甜甜蜜蜜地睡,睡足睡好,睡到自然醒。
她打算吃早饭时,别人回家,她不回家,要芦芦把饭送到田里,几口扒了,省下路上往返的时光,就赶得出男人起个早床做的事。
善良女人的心啊!是什么样的心啊?蓝天似的心!碧水般的心!总是那样宽阔!总是那样明净!总是那样温柔!
房门悄无声响地拉开了。
胡蒲香闪身阶矶上,双手轻轻巧巧地带拢房门,落下里面的门闩。
她脱下脚上的布鞋,弯下腰身,把两只鞋子提起,朝窗口底下的一排铁钉上并排挂好。
也是这排铁钉上,挂有一大把剁得齐齐展展,捆扎紧紧实实的稻草,这是她昨夜准备好了挂在这里的。此时她取下,握在手里,走向禾场。
她登上门前的排水渠堤,朝着她家的秧田走去。
不知怎的,白日里看来蛮平坦的渠堤,这时在它上面移动脚步,却感到一脚高一脚低,如同在湖上行船,时而起,时而伏,时而跌,时而升。
胡蒲香边走,边将稻草把子斜扎在后腰间,又系上一块围腰布。她走动时,稻草磨擦着罩衫,“唦唦”有声,扣人心弦,把她从朦胧睡意中完全催醒。
她抬起双手,往脑后捋拢散乱的头发,像城里女人那样用手帕扎成一束,顿觉春风扑面,清爽宜人。
她快步走到自家的秧田边,挽起裤脚,打算下田,双脚却不敢伸下去。眼下虽说时令已近立夏,五更天气,晨风湿润,薄雾袅袅,露水降下,秧田里的水免不了有几分浸骨头。
她开始热身,掬了一捧水,浇在出门前没顾得上擦洗的脸盘上,着劲抹了又抹,搓了又搓,揉了又揉,渐渐地,她浑身紧张的肌肉得以放松,从上到下有了暖和感。
她作了一口深呼吸,鼓足勇气,踏进秧田里。她打了一个冷战,双手抱臂,很快便适应下来。她弯腰去拔秧苗。
这时,她不禁大吃一惊,发现秧苗被偷走了三厢。天啦!这是哪个不讲天理良心的人干的呀!三厢秧苗,足足要插五分田呀!本来就缺少两亩田的秧,还不知从哪里去买,这不又缺得更多了。真是越冷越吹风。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家能插一亩多田的秧苗,竟被人偷走了一半。
唉唉!都只怪老天爷不做好事,不打发那样多的老鼠下来,不吹那样狠的风,不下那样猛的雨,种谷不得被吃掉那么多,秧苗不得烂掉那么多,就不会有那么多的人家欠缺秧苗。
眼下到了立夏边上,摆起的白水田没有插下去,种田人那有不心焦的呀!秧苗没得买的。不偷,怎么办?
胡蒲香心里说:偷秧人呀!你也该长长眼睛,偷她胡蒲香的秧苗,造孽呀!她还有三亩多的白水田,一个女人家,一时到哪里去弄这么多秧苗呀?未必眼睁睁地看着欠缺秧苗的二亩多田白白地荒废一个季节?!那是多大的浪费呀!这又如何得了呢?
胡蒲香站立在泥水里,浑身筛糠似的打颤。再善良的人,这时也不免要骂那偷秧的贼。讨不得好死的!黑了良心的!
她又怨恨自己,还比不得偷秧人舍得吃亏,要是上半夜不睡觉,把秧苗扯出来,就不会出这事了。到了这地步,恨也白恨,怨也白怨。走,去报告大队治保主任邓德力,查出偷秧人,把秧苗还给她。
不!她摇了摇头,这五更天,大队治保主任邓德力正在热乎乎的被窝里睡得喷粽子香,闹醒了他的早床,人家肯定不喜欢,不高兴。她也于心不忍。莫急,莫急,急也白急,着急并不能解决问题。
胡蒲香耐住性子,打算等到天亮了,再作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