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夫妻双双
胡蒲香回答道:
“真的!今年,他同莲芳把书上介绍的上海一带的育秧法和俺这里的育秧法结合起来,种谷没有寒烂,也没有被老鼠吃掉,秧齐苗壮,密密扎扎,油油绿绿。在全队甩大拇指。开始,他俩要全队的人家,都照他俩的办法浸种育秧,大家不听,反而叽笑他俩冷水里头出热气,标新立异。结果,大家吃了亏。他俩早就给王芹金讲了,援助她的秧苗,还不计报酬。”
牛伏洪问:
“伏波没有跟你讲,把秧苗送给我们?”
胡蒲香摇摇头,搂紧芦芦,不回话。
牛伏洪把对弟弟牛伏波的不满全憋在心里,也不再问话。
排水渠里,老渡口电排站的那四台电动抽水机从春柳湖抽上来的碧水,由北向南,缓缓地流淌。不时有“咚咚”的响声,是青蛙从堤坡上蹦进水里。一切都自然而和谐。
牛伏洪、胡蒲香夫妻的脚步声却一声轻,一声重,显得极不协调。
这时,一团黑影从树阴底下迎面移来。像人影,又不像,像移动的小山,也不像,发出“咚咚”的声音,是双脚擂动大地的回响。
双方接近了。
牛伏洪、胡蒲香这才看清,是牛伏波挑着齐人高的两夹子秧苗,不知要去什么地方。
叔嫂、兄弟,谁也没有搭理谁,默默地擦身而过。
牛伏洪对妻子问道:
“他的田还没有插完?”
胡蒲香反问:
“哪个?”
牛伏洪说:
“除了他!还有哪个?”
胡蒲香说:
“他晚上扯秧,白天插秧,早几天就关了秧门。前两天,帮军属李家妈插秧;这两天,帮王芹金插。刚才你没看到呀?他还在打夜工。”
牛伏洪问:
“对自己屋里的事,他没有管起?”
胡蒲香说:
“你不许俺跨他的门槛唦!没有请他,他还会找上门来呀!”
牛伏洪实在憋不住了,极为不满地说:
“这家伙!什么兄弟?他小时候,老子白养了他。忘恩负义,比外人还不如。那时候找我要吃,找我要喝,找我要书钱,我就是他的亲哥哥。如今,我养硬 了他的翅膀,他就是他的仇人了。讨不得好死的家伙!”
脚步声加重了。
加重的脚步声震得堤上的青蛙纷纷往旁边的水田里或水渠里蹦去。
一片乌云,遮没了月亮。
田野里变得暗淡。
蒲香不再言语,低下脑壳,吻了吻芦芦的脸蛋。
牛伏洪重重地咳嗽了一声,惊得怀里沉睡的苇苇一颤。他没管,眼睛恼怒地盯着前头不远处的油菜地里,那间孤零零矗立的茅草屋,心里愤愤地骂道:没良心的家伙!好落你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快快活活过日子。
他没有想到,正月初二和弟弟变脸后,弟弟会拆走偏梢屋,另起烟火,自奔前程,不再跟他在屋里背重锤。
他心里不想分家,但是,他不能说,他不愿说,也不敢说。
两兄弟分家以后,给他增添了新的烦恼。他虽说还在外头跑,却不能像过去那样,屋里的事一概不探。对于春插,前两年,他不过问,不操心,只在年底问收成。今年就不同了。嗨!这样下去,他的日子怎么过呀!家呀,家!如同一个千斤重的秤砣,拖累着他,使他不能成为一条自由的鱼儿,喜爱哪里,就往哪里游。
他曾想:索性离婚。但是,他料定,蒲香会提出带走一对儿女。那样,他算是彻底的无挂无碍了。然而,他划不来呀!儿女养到这么大,吃了几多谷,用了几多钱,淘了几多神。再过几年,就成为劳动力了。外头的人讲起来,他儿大女大,名气几多好听呀!不让蒲香带走一对儿女,留在自己身边吧,那更是难得招呼,一年四季,门槛都会出不成。再说,万经理的姨妹子,是个刁钻的女人,直到如今,还从来没有吐过一句要跟他成亲的话。
他明知,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被那女人哄完了,只落得个一时的快活,可他就是从那泥坑里拔不出脚来。
他更加深知,一旦他拔了脚,就会失去万经理那个硬硬的靠山,他收光洋,贩手表的生意便干不成了。
如果那样,他还到哪里去赚几个活水钱呢!算哒!吃了,玩了,图个快活,也就足够了。人生一世,为的就是吃喝玩乐。不然,你争我夺、尔虞我诈,道路艰难,人生坎坷,为的什么呢?!为的就过快活日子嘛!何为快活日子呢?身为男人,有美食吃,有美酒喝,有美女睡,身子上面舒服,身子下面也舒服,就算快活日子了!
唉唉!
牛伏洪心里唉声叹气,左想右想。他跟万经理的姨妹子,混到几时算几时;跟蒲香呢,过几天算几天。反正,一个不能结婚,一个不能离婚。自己三十几岁的人了,眼睛角角儿里起了鱼尾纹,与标致俊逸的后生家相比,有好远差好远。那些漂亮美貌的“洋人儿”决不会向他传递秋波,决不会嫁他白头到老。在大马路上吊膀子,在绿树底下打啾波的日子,他今生今世,莫打算过了。只求菩萨来生来世,赐给他这一天。
牛伏洪劝自己莫吃了五样想六样,喝了肉汤想鱼汤。凭良心讲,蒲香心肠好,性格好,心痛他,不和他吵。如若是别的女人,他在外面快活,从不顾家,早就打破了脑壳,哪会这样平平和和,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哟!她不但从不找他的麻烦,还给他一年四季舍死拼命,困到田里地里做。她从不在外头讲他一句坏话,她从不当着别人吐他一句怨言,还尽是讲他的好话,还夸赞他的长处。再说,论相貌,她不仅不比别个的堂客差,还要比别个的堂客漂亮,有十来个女人走在一起,她不算第一,也算第二。如果综合打分,蒲香是春柳湖南岸唯一能打上满分的女人。他不能人心不足呀!
牛伏洪对自己说:有这样好的堂客给自己守着这个家,大后方是稳定的。你只管外面彩旗飘飘,家里红旗不倒,这日子也过得了。算哒,目前这些困难,只能泥巴萝卜吃一截揩一截,过到几时算几时。说不定哪一天,突然两腿一伸,一生也就了结了。人的一生,遭受的苦难,比得到的幸福多。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没有多大意思。
习习晚风,夹着春柳湖上的水蒸气吹来,扑在人的脸上、身上,清凉而舒爽,似乎要钻进人的胸腔里,驱散积压的火气。
月亮从云朵里穿出,照见三缝两间的茅草屋。
茅屋四周,树竹婆娑,摇曳有声,像轻快的曲调。
牛伏洪放轻了脚步,将苇苇往胸口托了一把,谨慎地走下堤坡。
蒲香早已走上前,她一手搂紧芦芦,一手从怀里抠出钥匙,打开了房门上的那把弹子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