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虾米泥鳅汤
吃晚饭时,蒲香沉睡的大脑像准时的闹钟,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只见一碗白花花、热腾腾的汤汁,伸到了她面前。
牛伏洪说:
“蒲香!麻利些披衣坐起,把这碗汤趁热喝了。”
胡蒲香惊讶地问:
“这是什么汤?”
牛伏洪回答:
“虾米泥鳅汤呀!”
胡蒲香问:
“这冰天雪地大冷的天,你从哪里抓来的虾米泥鳅呀?”
牛伏洪说:
“我用水桶浇干了何婆桥旁边的那条阴沟。嘿嘿!抓了一大碗虾子,一蒸钵泥鳅。活鲜鲜的,用水缸养起,吃一餐,就抓一点,用擂钵擂烂,熬成浓巴巴的汤汁,你天天喝,不忧苇苇没有奶水吃。”
胡蒲香心疼地说:
“看你啰!这满身的泥巴。快些把衣柜里那件青布罩衫拿出来换上。你呀,也莫光顾了俺母女,让自己吃亏吃苦。”
牛伏洪深情地说:
“你莫替我操心。我是吃春柳湖的鱼虾长大的,身上的骨头硬得狠。来!快喝汤吧!喝了这虾米泥鳅汤,趁早发奶汁,趁早让苇苇吃饱肚子。”
胡蒲香从床上坐起身子,接过那一大碗虾米泥鳅汤,眼光盯住了牛伏洪的那只手。
牛伏洪赶紧往回缩。
蒲香一把捞住,抚摸着裹了布巾子的五个手指头,惊异地问:
“这手,怎么啦?”
牛伏洪回答:
“没什么。”
胡蒲香说:
“不!我不相信。你把手指拇解开,我要看看。”
牛伏洪说:
“我不哄你,就是指拇脑壳上划破了一层细皮,我怕吹了霜风,化脓,擦了点湖蛳油,包紧,好得快些。”
女人痛爱男人的心,像炉火一样滚烫;女人观察事物的心,如绣花线一般细腻。胡蒲香料定这裹着布巾子的手指头有文章,坚持要解开。牛伏洪拗不过妻子,只好任她解开缠着手指头的布巾子。胡蒲香见了发出“哎呀”一声惊叫。这五个手指头,皮开肉绽,鲜血未干。
顿时,胡蒲香心头潮水奔涌,眼里泪花旋转,在她眼前,仿佛浮现出牛伏洪捉虾子,抓泥鳅的情景。
一条数丈宽的阴沟,积满了暗绿色的水,阵阵北风,吹皱了水面。
一条泥埂子,渐渐加高,露出水面,将阴沟拦腰切成两段。
一只水桶,飞起,落入阴沟,舀起一桶水,又飞起,桶里的水,像一把扇子,翻过沟埂,倾泻进小港。
阴沟里,水位往下跌,现出一线湿泥,枯萎的蒿草、菖莆、水藤,浮在泥巴上,有几只小螃鳊,青壳鲫鱼,在泥巴、水草上跳动。
一只虾推,拦在了水桶背后,随水流来的小鱼小虾,钻入了虾推。
“扑嗵!”
“扑嗵!”
水声加骤,水桶奋飞,水位不断往下降。
阴沟袒露出黑色的胸怀,一只只虾子,一条条小鱼,在漆黑的淤泥里拱动,挣扎。
牛伏洪两条粗壮的腿,踏进淤泥,陷齐胯窝。
他艰难地从泥里抽出双腿,又往前踏入。
牛伏洪两只结实的手,捡起泥里的小鱼小虾,丢进鱼篓,又张开十个指拇,伸进淤泥,翻开,金绿色的泥鳅,在泥巴里昂起脑壳,翘动尾巴,对准鱼篓口子,轻轻一抖。
牛伏洪双手又伸进淤泥里,猛然缩了回来,两个中指头,鲜血直冒,一滴,一滴,洒落在泥面上,打下一个个红点,宛如一串省略号。
他双手慢慢伸进泥里,抓起一块蚌壳,痛恨地抛向空中,飞落小港。
牛伏洪又一次将双手伸进淤泥里,翻开一坨泥巴,捧起一条泥鳅,放进鱼篓里。然后,他把指拇在裤腰上轻轻地擦了擦,凑拢嘴巴,张开牙齿,咬出一根根菱角刺。
胡蒲香想象这情景,动情地说:
“伏洪!你莫瞒我,我晓得了。那阴沟里,蚌壳、菱角刺、瓦渣子蛮多。”
牛伏洪轻描淡写地说:
“那有什么!一个大男人还怕了这些东西不成?!”
胡蒲香喉咙哽哽的,泪水溢出眼眶,滴入汤碗。
牛伏洪安慰道:
“这有什么值得难过的?没事!一点事都没有!”
胡蒲香把手中的汤碗朝伏洪伸过去,要求说:
“这汤你先喝!”
牛伏洪轻松一笑道:
“你才讲得有味咧!我先喝?我又不要发奶汁!”
胡蒲香说:
“这碗汤,全是你的血汗换来的,你应该先尝尝。”
牛伏洪说:
“我不尝!我不尝!”
胡蒲香说:
“你尝!你必须尝呀!”
牛伏洪说:
“我说堂客你莫痴!我喝了,没得用。你喝了催出白花花的奶汁,苇苇吃了,养得胖乎乎,壮礅礅,那几多好啊!你快莫推了,搭热喝下去吧!”
胡蒲香说:
“你不喝,我哪里喝得下去呀!”
牛伏洪把汤碗推向胡蒲香,恳切地说:
“苇苇她恩娘!喝吧!赶快乘热喝了吧!”
此时,胡蒲香想到这里,嘴角微微一动,脸盘露出一丝笑意。
“嗖嗖!”
“嗖嗖!”
她将一蔸蔸绿秧,更加快速地插进田里。
快慰,瞬息即过。
严酷的现实,像一座大山,摆在她的面前。这一会,她没听见苇苇的喊叫,寂寞、孤独,占满了她的心窝。
胡蒲香停住了手,伸直腰,端起脑壳望去,前面,没有苇苇那小巧的身影,四行绿秧,却离她近了。田塍上,没有芦芦那噔噔的脚步声,看看身后,一个个秧把子均匀地摆成一行,直达下一条田塍。儿啊!女啊!你们到哪里去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