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惊得目瞪口呆
牛伏波拨转船头,渔篙伸进湖水,驱动小渔船飞向对岸。
小渔船快要接近西北岸边时,牛伏波认出了要求搭船的高大男子。呵!原来是隔壁队上的木匠师傅四九,他带了两个徒弟,常年在常德市里做包工,主要给城里即将结婚的青年男女打造家具。
由于四九手艺精湛,不论是流行的捷克式家具,还是传统的中式家具,都制作得非常漂亮。每到一个新单位,往往是这一套家具还没有做完,预订要做家具的就接二连三排起了长队。他总是笑脸相迎,从不推托。由于业务多得忙手脚不赢,他平时回家的时间并不多。看来今天他是利用傍晚时间,抄近路赶回屋里。恐怕是想堂客想得不行了,必须要回来了。
小渔船靠拢岸边。
牛伏波对岸上发出招呼:
“四九!请上船吧!”
四九嘴里连声说着感谢的话,双脚踏上了小渔船的船头。他看见伏波满脸血痕,浑身泥污,不禁吃了一惊,问道:
“伏波!你这是怎么啦?”
牛伏波和四九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毕业,一直是同班同学。四九高中毕业后,为了找条出路,投靠自己的姑夫,学了这门木匠手艺。
牛伏波了解他,是个忠厚老实人,不会搬弄是非。他便像竹筒倒菜籽,照直说(梭)了出湖抓野鸭的原因。
四九听了,激起了深切的同情,抱不平地说:
“你哥哥的良心太坏了。一年四季在外头投机倒把,走私贩私,嫖赌逍遥,吃喝玩乐,屋里有妻室儿女,不给一分钱都算哒,还把屋里的东西往外搬。真是个败家子。伙计!你不是外人,我把实话告诉你。你哥哥自从三年前经你队上的许队长介绍,跟百货公司的一个管业务的副经理挂上钩以后,一直合伙走私贩私。那个副经理利用手中掌管的权力,将国家的紧销物资,像永久牌自行车,新疆毛线,甘肃尼料,交给你哥哥倒卖。”
说着,他朝春柳湖里扑出身子,伸手捧起绿汪汪的湖水,“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口。
牛伏波见他这样子,从中体谅到了他给城里人制作家具的艰难。四九选择的谋生手段虽然与他不同,其实目的都是一个:为了日子过得富裕一些,舒心一些,快乐一些。这人从母腹里出生下来,都是为了活着,不同的是看谁活得更有意义。
四九抹干嘴唇,接着说:
“你哥哥就用这些东西,在乡里和社员们兑换光洋和金银首饰,然后,一车搭到广州,背着人眼,卖给香港佬,每次赚回上千元的票子。那个副经理坐地分赃,大多数票子进了他的腰包,许云祥也从中牟利,你哥哥分得其中的百分之四十。他分得的部分又落进了那个副经理的小姨子手里。那个小姨子家住斗姆湖,是个远近几十里都有名的破鞋。你哥哥除开在外头做生意的时候,其余的时间就守在她身边。伙计!听说上面来了文件,要打击经济领域里的犯罪活动,抓走私贩私犯。运动头上,招呼你哥哥当别人的替死鬼。事情一旦惹发,那可不得了啦!你要搭早管管自己的哥哥,不能睁起眼睛看到他走落水。”
牛伏波听了这些话,惊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追问:
“四九!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木匠四九说:
“我要哄你,会烂舌子死。这号事,不比别的,还会开得玩笑的呀!我要不是跟你关系好,又是老同学,我才不得讲嘞。关我卵事。”
牛伏波问道:
“你是怎么晓得的呢?”
四九回答:
“我给百货公司的几个职工打家具,听他们都是这样议论的。他们还说,只是那个副经理背后还有靠山,一下告他不垮。他们打算向省纪委、向中央纪委写信揭发。”
牛伏波沉默了。
他手中的竹篙不断点入碧水,激起一圈又一圈绿色的涟漪,像打下一路长长的省略号。该问的,该说的,都融入其中。
湖风从春柳湖北岸吹过来,助推小渔船快速向南岸前进。船头犁开碧波,剪开绿浪,船肚子两侧发出哗哗的声响。牛伏波心里发出的响声,却比小渔船两侧发出的响声不知大了多少倍。哥哥怎么会这样呢?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呢?哥哥你赚钱的目的是为了什么呢?你不就是想生活得好一点吗?吃好点,穿好点,玩好点,有个野女人。可这些都是用不正当的钱换来的,你心里能踏实吗?与其过得提心吊胆,不如过得安逸踏实。国家需要稳定,社会需要稳定。人生也是如此,稳定是第一要素。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像坐过山车似的,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他决心说服哥哥。要他悬岩勒马,回头是岸。
很快,小渔船靠拢了李清凤码头。
牛伏波向好友归还了渔船,踏上湖岸,和木匠四九分了手。
他独自往回走。
夜雾漫漫,寒风凛凛。
他脚步沉沉,背在肩上的野鸭好像一座金牛山,压得他心里闷气。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哥哥在外头会做出这等丑事。
过去,他只以为哥哥在外面做点小买小卖,图个快活,赚一张嘴巴。那横直不触犯国家法律,随他去算了。
而今,哥哥做出这号黑骨头的路径,天理良心不容呀!
他回到家,没有把从四九口里听来的话告诉嫂嫂。
这是他第一回做了一件隐瞒嫂嫂的事。
他担心嫂嫂晓得了,经不起这痛苦的打击。
夜里,他从大队部借来一大叠《人民日报》《湖南日报》《中国农民报》以及中央、省、地、县发下来的学习文件。坐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抗御刺骨的严寒,反复阅读,仔细钻研。
夜深五更,万籁俱静,一切都沉浸在睡梦中。
牛伏波却心潮激荡,起伏难平。他把通读后的所有报刊叠在一起,脑海里得出一个结论:哥哥的所作所为,完全与党的方针政策背道而驰,再不能任他发展下去了,要规劝他搭早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所以,腊月二十八这天,哥哥从常德回到家,他就从远到近,耐心地做起了哥哥的劝导工作。
天啦!哪曾想到,哥哥不仅没把他的话当话听,反而……嗨!好人难做呀!往后,漫长的往后,他可怎么办呢?
这时,牛伏波从排水渠堤里打起两桶水,挑在肩上,朝着粪凼迈开了脚步。
肩上的扁担“吱吱嘎嘎”的响个不停,仿佛是对他的回答,似乎是给他的劝慰,又好像是替他鸣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