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潜入小小北大荒
年前冬至那天,牛伏波从围堤湖冬修工地下堤回家,正逢队上家家户户摆案板、宰年猪。唯独他家里没有年猪杀。猪是有一头,二百三四十斤,却早被他哥哥赶到常德,一刀宰了,卖了议价。
结果,钱没回来一分,猪毛没落到一根。侄儿侄女看着队上的人家宰年猪,哪有不馋嘴的呢?
他踏进家门,侄儿芦芦、侄女苇苇同时伸出小手抱住他的腿喊着要吃肉。他哄,嫂嫂呵,芦芦和苇苇还是不依,越哭越令人难过。
没法,他对嫂嫂建议,到食品站代销点王屠夫那里赊几斤肉回来,满足侄儿侄女的要求。
可是,嫂嫂不肯。
她是个有志气的女人。家里揭不开锅了,她也从不轻易到邻舍家里去借米凑钱,明明打着饿肚下田,还要当着同辈的男女,哈哈连滚地说吃饱了猪油饭。
自从她过门到牛家八九年,面对穷困,面对哥哥的不顾家,从没当着外人发泄怨气,皱起眉头,永远是那副温柔,和气,快乐,利索的样子。
尽管她身上的衣服补疤压补疤,但她把每一个补疤都缝得光光利利,伸伸脱脱,看上去好像是一种艺术装饰。
西洞庭湖团团转转数百里,只要是了解她的人,没有哪个不夸讲她是个贤淑善良、能干勤劳的好女人;也没有哪个不责骂哥哥是不讲良心,不顾家事,只顾自己,只图快活的男人。
此刻,胡蒲香不赞成弟弟去王屠夫那里赊肉,因为那会在外面丢人现眼,被别人小看。肉不吃事小,脸面子事大。
胡蒲香强调:别个不当面讲,背后会指脊梁骨。
她对牛伏波痛心地说:
“都是人,都是一户人家,都是同样的水火烟土,别人都有年猪宰,独独俺屋里没得,是俺这当家的女人不称职,吃不穷,用不穷,当家不好一世穷。都怪俺好吃懒做,不晓得调摆,才会有这样的家境唦!”
胡蒲香表示:她不能让人家指背脊骂,她要争气,她要发狠。而今,共产党的政策好了,只要肯做,就会有吃有穿。只要这政策不变,年长日久地延续下去,就会发财。
所以,她依然耐心地劝哄着自己的儿女。
不懂事的孩子,哪晓得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呀?
哪里理解母亲、叔叔的难处呀?
姐弟俩还是嚷着:
“嗯嗯!我要吃肉!我要吃肉!”
牛伏波心焦、着急、为难,站在禾场上,手里解下从工地上带回来的撮箕扁担,心中暗暗怨恨自己,没得划算,不晓得多喂头把两头猪。那样,不得苦了侄儿侄女,也不得憋了他和嫂嫂。
眼下,如何办才好呢?
就在这时,他脑壳顶上传来“嘎嘎”的鸣叫声。
他听了,心里一喜,端脑壳望去,只见灰蒙蒙的天空中,一群野鸭摆成阵形,从春柳湖上空朝围堤湖那边飞去。
他把手里的东西一丢,对嫂嫂和侄儿侄女说:
“你们等着!我保证今朝有香喷喷的肉吃。”
说罢,他冲进屋里,不顾冬修工地上留下的疲劳,不顾归家途中的困乏,从堂屋的檩子上起下一只平时捡野鸡野鸭蛋,打鱼,摘菱角,捞鸡头米用的篾篓子,背在肩上,又从阶檐上提起一根晒衣篙,打起撂脚,踏上禾场前面的排水渠堤,迎着飕飕寒风,朝春柳湖奔去。
他来到电排站旁边的李清凤码头上一看,沿岸边停靠着一长溜油蜡水光的大小渔船。
渔人们正在渔船上忙碌着,有的升火做饭,有的洗衣摆衣,有的磨钩理钓,有的清网捡网,谁也没有闲着,都一门心思为晚上出湖作好充分准备。
牛伏波乘此空隙,向一个要好的渔人借了一条小五斗渔船。
他把渔划子推离岸边,跳上船,操起竹篙,篙尖点在岸上,着劲一撑,渔划子“嗖”地一声,像离弦的利箭,划开碧绿的湖水,激起皱褶似的波纹,朝宽阔的湖面上急驶。
他如同一尊铁塔,屹立在船尾,壮实的双臂,不停地挥动竹篙,渔船像一匹被加鞭的骏马,在绿色的草原上奔驰。
湖风扑面,撩起他的衣角,抖得“哗啦啦”直响,宛如奔马发出的嘶鸣。
他睁大两团渔火般亮晶晶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湖那边一片黑黝黝的湖滩,希望自己能碰上个好运气。
那湖滩,蛮大,约有四五百亩面积。
滩地上,密密匝匝地长满了人头腰深的蒿草,菖蒲,芦苇,水柳,茅封草深。
整座湖滩,全是沼泽地。
人踏上去,就要往淤泥里陷。
然而,这湖滩却是一个富有的世界。
野鹅,野鸭,野鸡,氽鸡子,各种水鸟,在这里安居乐业,繁衍生长。
大大小小的水凼里,藏着才鱼、鳜鱼、鲤鱼、鲫鱼、鳊鱼、甲鱼、乌龟。
春柳湖两岸的人们形容这里是“小北大荒”。
平时,很少有人踏上这座湖滩,只有渔人在湖滩周围撒网放钓。
而每到冬季,就有那些打野鸭、野鸡的猎人,来到这里,从湖滩边上往湖滩中心放倒一线芦苇篙草,踩在上面,深入滩中间,连人带猎枪,埋伏在草丛深处,不露一丝痕迹。
到了天擦黑时,野鸭野鸡等各种水鸟,成群结队的落在湖滩上过夜。
狩猎人就放响猎枪,一颗颗绿豆似的子弹,密集地射入野鸭野鸡群里。有的野鸭野鸡当场倒在血泊中,有的野鸭野鸡挂彩飞逃,有的野鸭野鸡飞出数丈远,就掉进草丛深处,再也扯不起翅膀,发出“嘎嘎”的悲鸣。
猎人们只能挑灯捡走当场倒在血泊中的野鸭野鸡,顾不上捡回受伤的野鸭野鸡。
此刻,牛伏波为了满足侄儿侄女的欲望,为了解脱嫂嫂的困境,只好来走这条路。
他驱使渔划子,靠近“小北大荒”,侧耳谛听,不知是心里作用,还是客观存在,仿佛听见湖滩草丛中传来野鸭“嘎嘎”的悲鸣声。
他好高兴啊!
可是,还没过一分钟,心情又忧虑起来。
他怎么进入沼泽地呢?
脱了裤子走进去吧?
身上会划得皮破血流。
那还不算,更重要的是移步艰难,半天走不出半里远。弄得不好,陷入泥潭,永远也莫想起来。那样野鸭野鸡没捡回,反而白白地断送了性命。
牛伏波的两只手掌在裤腿上搓来搓去。
急切中,他伸出竹篙,点了点滩上的泥土,眼睛一亮,主意拿定。
他站在艄后,将竹篙插入湖水,使出浑身吃奶的力气,猛地一撑,小渔船顺势飞起,冲上湖滩两丈远。
他扑身船头,一个翻身,滚落湖滩,身子被压倒的芦苇蒿草托起,没有往淤泥里陷。
他连连翻滚着身子。
任芦苇尖子刺破肉皮。
任蒿草叶子划破脸面。
他不畏艰难地,他满怀信心地朝湖滩中间前进。
苍天公正,大地无私。
不徇私情,不开后门。
没有无偿地对待苦心人。
天快擦黑时,伏波终于在草丛里捉到一只受伤的野鸭,他掂了掂,约莫有八九斤,他摸了摸,肥厚壮实。他喜欢得心儿蹦蹦跳,忘记了遍身的伤痛,抱着野鸭,一路翻滚,回到了小渔船上。他把小渔船撑进湖水,一路挥篙,有如蜻蜓点水,快速往回驶。
忽然,他听见背后的湖岸上传来响亮的呼喊声:
“搭船哟!伙计!”
他回头一看,隐约中湖对岸有个高大男子正在向他招手,边招手边发出呼喊:
“伙计!搭船哟!请行个方便吧!”
牛伏波心想:这人是谁呢?听声音耳熟,但又判断不准是谁。管他呢!总不会是坏人。在这春柳湖四岸还没出过什么坏人。那天跟踪连芳施暴的三个家伙并不是本地人,而是从常德城里来的。如今的坏人多集中在城里。乡下,特别是春柳湖这样世风纯朴的地方,很难找出坏人。牛伏波打定主意:与人方便,与已方便。自己平时也免不了求人行个方便的时候。设身处地,换位思考。不管是什么人,当大官的也好,掏大糞的也好,都有需要求人的时候。满足别人对自己的请求,自己向别人提出的请求也就会得到满足。社会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分子。分子与分子相互热爱,整个社会就充满了正能量,遍地都是阳光。
牛伏波举起了渔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