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做人难,做正直的单身男人更难
牛伏波肩挑一担水桶,手提长齿钉钯,跨出偏梢屋门,朝外走去。
胡蒲香顿时明白弟弟的目的,难过地说:
“伏波,今朝还是正月初二,别人都在玩,你,你就……”
停了停,她朝外挥挥手,说:
“也好!那你就和凼去吧!”
牛伏波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
许云祥跟在后头。
“伏波!过年都不住脚手,这么发狠做,今年硬会发大财呀!”
随着声音,前头屋里的王芹金从渠堤上走下禾场,手抱几蔸大白菜。
牛伏波没有搭腔,继续朝前走。
“哟!做起这副样子,什么事不快活啦?”
王芹金说着,眼光注意每个人脸上的反映。
这边屋里吵架的声音,她完全听得明明白白。
她意会到,吵这场架,与她昨夜的行动有关,肯定是牛伏洪没看清面孔,弄错了人,张冠李戴,使胡蒲香和牛伏波背了冤枉。
她心里暗暗觉得不是滋味。
但是,无论如何,她绝对没有勇气站出来说明事情的真相。她为了赎回自己的罪过,便借口送来几蔸大白菜,企图和缓一下这茅屋里的紧张气氛。
她没有想到,许云祥已经到了这里,她不好退回,只好装着笑脸迎上去,眼里却好像没有看到许云祥。
她朝阶矶上招呼:
“蒲香!你这当嫂嫂的,应该心疼弟弟,这大年初二,是好好休息的日子,莫让他和凼去唦!”
许云祥拦住王芹金,眼光紧盯在她脸上,严厉地说:
“别个屋里的事,别个会当家。你莫在这里多嘴多舌,拨弄是非。”
这话语,这眼光,王芹金听得清,看得明,是警告,是威胁,是阻止,昨夜里的事,她只能装在心里,烂在肚里,决不能对外吐露半点真情。
她望着许云祥,说:
“许队长!该我讲的话,我就讲,不该我讲的话,我哪里会讲呢?我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这点事理还会不明白呀!”
说着,她朝胡蒲香走过去,说:
“蒲香!这大白菜,是我屋里良忠从外头搞来的新品种,心子卷得紧箍了的,吃起来好嫩。点酒百人尝,送几蔸给你屋里。你如果喜欢,我就多蓄点种籽,下半年,你也栽几垅。”
“芹金!尽吃你送的东西,俺又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感谢你,叫俺怎么过意得去呀?快进屋里坐!屋里坐!”
胡蒲香把家中的纷乱,忧愁,痛苦,深深地掩藏在心里,在外人面前,哭脸把着笑脸做。
这两个女人,手拉着手,谈邻居感情,论家中长短,热热火火,亲亲昵昵地朝屋里走去。
有王芹金在这里,许云祥有点不放心,他不想离去,但又没有合适的借口返身进屋。
他只好提起双脚,登上排水渠堤,继续跟上牛伏波,朝田野里走去。
牛伏波径直来到承包的责任田里,走拢位于田塍正中的肥凼面前,放下水桶、钉钯,脱掉布鞋,将裤脚挽齐膝盖,然后抓起钉钯,跳进粪凼。
顿时,凼里“咕咕咚咚”直响,巴掌深的水面上,冒起一层指拇大的水泡,这如同对他的声声安慰。
他站在冰凉的泥水里,小腿肚子像扎进了无数根细针,他没有皱一下眉头,反而觉得舒服。
他将钉钯抡举到半空中,狠劲地落下来,翻动着凼里沤制的混合肥。
一阵阵猪屎、牛粪,人便,菜叶,草皮和着的臭味,钻进鼻孔,直沁肺腑,他不觉得难闻,反而感到亲甜、芬芳。
世界上,只有劳动伟大。
劳动创造了人类。
劳动创造了一切。
他,只能在劳动中得到人生的快乐。
只能在劳动中享受到生活的美好。
牛伏波忘我地翻动着凼里的粪肥,竟然忘记了田塍上还蹲着不断呼烟的队长许云祥。
“伏波!你兄弟向来和和气气,今朝为什么事翻了脸啦?”
“哦!许队长,你还在这里。”
伏波抬起头,一手撑着钉钯,一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珠,说:
“这个,你就莫问了。回家招呼你妹妹去吧!我屋里的事,把你操心了,实在对不起。”
“你莫客气!你晓得,当队长,上至中央路线,下至鸡鸭猪牛,哪样不该管啦?嗨!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党中央、国务院的号召、指示、政策、法令,最后生根落脚都在生产队这一级。当好一个生产队长,比当好一个省长还难。能当好一个生产队长,就能当好一个省长。生产队长这碗饭,真不是人吃的。”
许云祥着劲呼了两口烟,鼻孔里喷出大团的浓雾。
他站起身,往粪凼里甩掉烟蒂,说:
“你忙吧!我走了。”
牛伏波又提起钉钯,抡向半空中。
其实,凼肥软软和和,不像硬梆梆的泥土,并不需要使这么大的劲。他浑身的骨头吱吱响,不把劲使出来,似乎每个关节都会胀裂。
整个田野,是这么安静,没有牛哞,没有吆喝,更没有泥耗水响,除了他,再寻觅不到一个在田间做工夫的人。
所有的人们,都在暖烘烘的火炉前,香喷喷的酒桌旁,度过欢快的正月初二;唯独他牛伏波在这空旷的田野上,冷冰冰的粪凼里,打发着难熬的时光。
嗨!做人难!
做一个单身汉更难!
做一个正正直直的单身男人,难于上青天!
今天哥哥咒骂他,侮辱他,原因很简单:腊月二十九的夜里,他奉劝哥哥,莫在外头做出那些一个男子汉不该做的风流下賤事,和黑骨头的路径,回家来,体贴妻子,心疼儿女,靠双手赚钱,凭劳动致富,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这样,他得罪了哥哥。
于是,哥哥想出法子来降服他。
唉唉!
以往,他对哥哥在外面做的事,是从来不过问的。
哥哥从不给他透风,他也从不主动打听,只管在队上插田种地,自学科学文化知识,在家里带好侄儿侄女。
只因前不久,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里,他听讲了哥哥在外面的行为,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有责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