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哥哥为什么黑着两块脸
牛伏洪手提油黑放亮的人造革旅行箱,他不朝胡蒲香看一眼,也不朝牛伏波看一眼,他不搭理胡蒲香,也不搭理牛伏波,堂客、弟弟对他发出的热情招呼,他像没看到,没听到似的,他眼里根本没有这两个人的存在。他只顾大步穿过禾场,走向屋里,吓得那头卷尾巴小黑猪和那群鸡婆四散逃去。
他那长方脸像一块陈旧的砧板,又土又黑,没有一丝丝儿表情。他用仇恨的眼光瞟了瞟桌上的两只酒杯,眼里仿佛燃起了两团火。他胸膛急剧起伏,整个人显得十分难受。
胡蒲香和牛伏波暗暗庆幸他说话算数,果真从常德市回来了。他俩只顾欢喜,没有认真注意他脸上的神色,兴冲冲起身迎上前。
胡蒲香向自己的男人招呼道:
“芦芦他爸爸!你回来了。”
牛伏波对自己的哥哥说道:
“哥哥!你回来得好早呀!”
牛伏洪踏上阶矶,连半句话也不答。
牛伏波伸手接过旅行箱,关心地问:
“哥哥你是搭早晨五点开出的航班船回来的吧?”
说着,他将旅行箱提进屋里,放在花板床上,又回到堂屋,往饭桌边拉拢一把椅子,说:
“哥哥!俺刚提筷子,菜都还没挟动。来,一起吃早饭。”
胡蒲香从厨房里拿来一个酒杯,一双筷子,提出一瓶散装白酒,放在桌上,又拿起桌上的半瓶“老渡口大曲”,斟满一杯,说:
“来呀!先喝杯酒,驱驱寒气。搭早班船,好冷咧。湖风灌进船上,脚板冷得像被老鼠啃。你还坐着不动做什么?架势唦!”
牛伏洪没有搭理,双手抱胸,昂首而坐,威严地眼光射向门外,不朝两旁挪移,脸块板得铁紧,刀剁不进,斧砍不入,俨然一副菩萨相。
呀!这是为何缘由呢?
胡蒲香看看牛伏波。
牛伏波望望胡蒲香。
他俩如同黑夜里突然驾船进入洞庭湖,一时搞不清方向,不晓得风朝何边吹,水往哪处流。
本来快乐的早餐,风云突变,让人始料不及。
突然,牛伏波舒了一口气,如梦初醒,移了移板凳,挨拢哥哥身边,用安慰的口气说:
“哥哥!你莫难过,做生意亏点本,算不了什么。今年上半年,只要收了旱地里的油菜籽、蚕豆、豌豆,收了水田里的红花草籽和早稻,收入渐渐增加,日子就会一天天宽裕起来。”
牛伏洪听了弟弟这话不仅不感动,反而眼睛里的怒火更烈了。他嘴角的肌肉急剧颤动,看得出他在克制,不想说出不好听的话,他依然保持一语不发。
牛伏波感到莫名其妙。
胡蒲香闪了闪乌亮的眼珠,朝自己的男人凑过身子,用亲切的语气,试探性地问道:
“苇苇她爹爹!是不是跟你合伙做生意的那个朋友,不肯同你结账,还要拖你去做生意呀?”
牛伏洪斜视了她一眼,上下牙齿咬得嘣嘣直响,接着两唇间发出重重地一声叹息。
胡蒲香心想:天啦!这到底出了什么大事呀?
牛伏波关心地问道:
“哥哥!是不是公安局已经发现了你们贩光洋,兑手表的走私行为?要追究你们的责任?”
牛伏洪板起两块脸,根本不搭理。
胡蒲香轻言细语地问:
“呃!芦芦他爹爹!你是觉得以前走私贩私错了,追悔莫及。是吧?”
陡地,牛伏洪侧转身子,面对胡蒲香、牛伏波,咬牙切齿地说:
“是的!我是追悔莫及。这些年,我做人太善良,待人太真心,眼里无珠,看错了人!”
牛伏波问:
“哥哥!在外头,有人欺侮了你,是吧?”
胡蒲香问:
“苇苇她爹爹!是哪个不长良心的,哄骗了你呀?”
牛伏洪不正面回答,摇了摇脑袋,继续感慨万千地说:
“我追悔莫及呀!我追悔莫及!这些年,我把自己的心肝抠出来,喂了豺狼,喂了野狗。真是不值得呀!”
牛伏波搓搓手,安慰地说:
“哥哥!你莫生气!莫把身子气坏了。你把那个人说出来,我去找他,他欺侮了你,就同他评理;他哄骗了你的钱,就要他如数归还。我们吃要吃有味的,我们讲要讲有理的。这是俺牛家的传统。该赢的理,要赢回来。该得的物,要得回来。不该输的,绝对不输。你说这样好不好?”
牛伏洪瞪大两只牛眼睛珠儿,直勾勾地盯着弟弟,鼻孔里哼了一声,恶狠狠地说:
“你还用得着问我?这个人是谁?瞎子吃汤丸,你自己心里有数!”
胡蒲香看看男人的脸色,听听男人的口气,越来越觉得势头不对。但是,她怎么也弄不明白,男人为何这般责怪弟弟?是痛恨弟弟不该阻挡他出外走私贩私,还是埋怨弟弟在家没有完全尽到给他当牛做马的责任呢?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讲良心话,她进牛家做媳妇这些年,没有看到弟弟做出过一件对不起哥哥的事,没有听见弟弟说出过一句伤害哥哥的话。她想说句公道话。嗨!不行。她明白,这种时候,如果她替伏波辩解,替伏波申述,替伏波讲公道,那将是火上浇油。男人的性格她是了解的,一旦发起火来,就像硪卵石掉进滚油锅里,不进半点油盐。除了认自己的死理之外,不接受任何道理。
胡蒲香忍着。忍!忍!忍!这是她处理家庭纠纷,解决夫妻矛盾,唯一的、也是最根本的办法。然而,她心里暗暗为伏波难过,为伏波鸣不平。这点内心鸣不平的权力,世间的人都有,她也应该有呀!此时,她就像吃了鱼苦胆,从嘴到肚,苦涩极了。
她打量伏波一眼,只见那两道漆黑的眉毛锁成一条线,两只眼睛瞪得溜圆,他吃惊地望着哥哥,两片嘴唇不停地痉挛,双手握紧拳头不停地抖动。胡蒲香担心伏波克制不住情绪,朝哥哥挥出拳头,两兄弟打起来,可以肯定哥哥不是弟弟的对手。她想劝说伏波离开,可又找不出恰当的语言。真是为难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