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信誓旦旦
牛伏洪担任记工员有功,脚踏楼梯,高升一步,生产队会计的乌纱落在了他头上。
会计!啊,会计!这是一个生产队的财神菩萨啊!哪怕是国家的财政部长,掌管的权力范围也没有这么广。粮、油、棉、麻、糖、鱼、莲、烟、果,还有钱,全归生产队会计掌管。
特殊的年月,有权管事的人不想管事,无权想管事的人管不了事,财务管理乱成一锅粥,规章制度丢进湖里喂鱼去了。由此,会计出纳不分家,进出一笔账,只在年底贴出一张分配找补兑现表。美其名曰:分配兑现。实则:空对空。超支户,不挑谷;进钱户,不进钱。大家吵吵嚷嚷,吼骂一通,临尾,还是只得央求会计出面解决问题。
社员会上,牛伏洪双手插腰,唾沫飞溅,先讲队上的难处,再摆眼前的情况,动员超支户和进钱户挂钩,张三进钱五十元,李四超支五十元,李四给张三立下保证,某月某日某时付张三五十元,李四答应了,队上允其挑口粮。有言在先,如果到时李四不付张三款,就变卖家具、房屋,破产付超支。庄稼人最讲究实际。无论进钱户,还是超支户,无不深知队上的家底,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只得无可奈何,痛苦地依允。
然而,牛伏洪自己的时光却打发得快活自在。
大队会计时常召集生产队会计开会,有数不清的上级精神要贯彻,有理不完的财务问题需处理,今日在柳口生产队对账,鱼账对肉账;明天在柳叶生产队碰头,鸡头碰鸭头;后天在柳枝生产队摆现场,好烟好酒灌肚肠。
那时,公社的会议也不少,吐故纳新对象学习班,牛伏洪要参加;争四好创五好经验交流会,牛伏洪不能缺席;去外地迎接传经送宝代表团,牛伏洪要前往。
牛伏洪在外面见的人多,经的世面广,不用几个钱,像什么话。硬梆梆的“工农兵”,从他那灵巧的手指缝缝儿间飞出去了;笔挺挺的料子衣,往他那匀称的身架穿上了;香喷喷的黄屁股纸烟,在他那匀称的嘴唇间叼上了。
渐渐地,全队的男女社员,对牛伏洪的经济来源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但是,谁也不敢公开说。没有真凭实据抓在手里,单凭印象提意见,反而会使自己落一脑壳浮萍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逍遥自在。
嗨!中国的庄稼人,老实到了再也无法老实的程度。
于是,柳口生产队男女社员联名向大队党支部反映了牛伏洪经济上的问题。
邓英林支书阅了状纸,脑壳摇得像货郎鼓,觉得这是任何人在走红场时,同样会遇到的嫉妒现象。为了向全体党员和群众表示他秉公办事,不循私情,处处照自己作报告时说的话做:“对群众提出的意见,哪怕只有百分之零点一的对,也要虚心听取,也要严肃处理。”
他打算真正作个榜样给众人看。
首先,邓英林支书在柳口生产队全体队委会上批评了牛伏洪一顿。
只等支部书记讲完,牛伏洪理直气壮,信誓旦旦,好像卵子用斧头锤得,说:
“我是党一手培养起来的,真正做出那号事,就是翻身忘本。请组织上清查我的账目,如果查出我贪污了一分钱,我甘愿受撤职处分。经济上以十倍罚处。”
邓英林支书听了牛伏洪这一席话,脑海里倒是有数了,越是心中有鬼的人,才越喜欢赌咒发愿,以开脱责任,骗取信任。邓英林支书各种各样的人见得太多了,积累的经验十分丰富。他决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选出几个社员代表,组成清账小组,对牛伏洪担任会计期间的账目来一次彻彻底底地清查。查清了,如果牛伏洪没有贪污,这是大队党支部对他最好的培养,最大的支持。如果查出了牛伏洪的贪污问题,也对牛伏洪是一次及时挽救,免得他越走越远,滑入罪恶的深渊。查账无非是这两种结果。不论是哪一种结果,都向全体社员是一个交代。
邓英林书记是个特别正直,很有工作方法的干部。他资历深,解放前夕参加革命工作,享受国家几十块钱一月的工资,担任沧港区下面管理几个村的片长,上下都是说得起话的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主动提出辞职,目的是为了减轻国家负担。上级见他是真心,就批准了他的要求。安排他回老家春柳湖南岸大队担任党支部书记。尽管他文化水平不高,做的笔记只有他自己认识,但他的资历、能力、人品、官品摆在那里,所以,他在春柳湖南岸大队享有很高的威望。他安排的工作,基本上没有人反对。
对牛伏洪的账目清查结束了。结果令邓英林支书和杨队长大吃一惊。牛伏波贪污2080多元。
这牵涉到每家每户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呀!社员们简直到了义愤填膺的程度,摩拳擦掌,强烈要求牛伏洪退出赃款。
邓英林支书本想给牛伏洪减免一半。因为他想的是年轻人难免不犯这样或那样的错误。犯了错误,要允许改正错误嘛。不要把人家一棍子打死。主要从思想上深刻认识,作出检讨,今后吸取教训,不再犯类似的错误就行了。同时他觉得自己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平时对各个生产队的会计疏于管理,监督缺失,放任自流。从而出现了牛伏洪贪污的情况。如果有一双眼睛时刻盯着,不断地敲响警钟,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然而,邓英林的好心得不到社员们的认同,众怒难犯,声言若牛伏洪不如数退赔款物,很有可能导致一场流血事件的发生。
牛伏洪啊!牛伏洪!吃的吃了,花的花了,而今只落得一身肥膘,一副肚肠,退不出,赔不像。
他想了想,唯独的办法,只有破产退赔,变卖父母亲土改时分得的那四缝三间一偏梢的瓦屋。
但是,他又有一层新的顾虑。
弟弟牛伏波已经十六七岁,是懂事的大小伙子了,再过年把时间就要从公社高中毕业,早听说大学已拆了庙,他将回队务农,独立门户过日子。如今他做哥哥的要拆屋退赔,弟弟他会肯吗?
事情到底如何,还是先试探一下吧。
牛伏洪几次欲对牛伏波开口,但又生怕遭到弟弟的反对,不敢开口,把到了嘴唇边上的话又吞了回去。
杨队长催着他退赔。
牛伏洪满口答应。
可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了,还不见牛伏洪有半点退赔的主动。
社员们吵炸了锅,都埋怨杨队长包庇牛伏洪,是想一天拖一天,拖得越久,便不了了之。
杨队长有口难辩,他也不想辩,他要凭事实在说话。他对牛伏洪每天催一次,到了后来,一天催两次,早晚各一次。
牛伏洪被催急了,没有别的办法可以换来钱做出退赔。他出于无奈,迫不得已,要对牛伏波提出卖屋的事了,已经到了实在不得不说的时候了。但是究竟怎么开口才好,才能达到目的,他必须先考虑成熟,然后再付诸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