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一颗心会从喉咙里飞出
没过多久,春柳湖南岸大队召开一千多群众参加的批判大会。牛伏洪、牛伏波兄弟俩万万没有想到,余四海叔叔和他们痛恨的地主富农站成一排,接受大家的批判。他低着脑壳,胸前挂块大牌子,上面写着“四清下台干部余四海”,站的姿势必须保持笔溜笔直,黄蜂飞来朝脸上咬都不能动弹,只要稍微动一下,就会立刻有人冲过来,挥动竹片子,朝他脑壳顶上敲三下,同时发出训斥。
牛伏波心想:地主富农是什么样的人?有着什么样的本性?他早在读一年级的时候就听老师讲得明明白白,也曾经听余四海叔叔介绍得清清楚楚,那都是吃穷人的肉,喝穷人的血,不劳而获,凭剥削和压迫,甚至每餐吸人奶养肥了自己。刘文彩就是地主富农当中最典型的代表,他用大斗进、小斗出的办法,在农民交租、购粮借粮时进行盘剥。刘文彩妻妾成群,他家有20口人,侍候他家的奶妈、丫头、雇工就有六七十个,轮流供他人奶的奶妈就有好几个。这些人饱受虐待,被折磨至死。刘文彩豢养了一批武装家丁和一批打手刺客,看谁不顺眼,抓了就关进他私设的水牢,将其活活折磨至死。余四海叔叔跟地主富农站在一起接受批判,也就跟他们没有区别呀?
牛伏波站在人群中,心里疑惑、恐慌、不安、迷茫。牛伏洪跟着身边的人挥拳呼口号:“打倒四清下台干部余四海!”牛伏波的手却怎么也挥动不起来。哥哥看见了,抓起他一只手,一同往上举。
散了会,众人三五成群,有说说笑笑的,有闷头不语的,有唉声叹气的,有低声骂娘的,向四面八方的小路上散开,走向树竹掩映的木板瓦屋、芦苇草屋里。
牛伏洪手牵弟弟,跑在最前头,跨进柳篱小院,不待开门进屋,他第一句就说:“你为什么不举手呢?”
牛伏波回答:“我的手举不起来。”
牛伏洪问道:“你的手疼痛?”
牛伏波回答:“我的心疼痛。”
兄弟两个一起跨进了堂屋门。
牛伏洪一把将弟弟拉到胸前,要他站好,像老师对待学生似的,对弟弟郑重其事地宣布道:
“伏波!从今往后,我再不允许你跨进余家屋里的门槛。”
牛伏波张大眼睛,心里不同意,嘴里却没有反驳。在这四缝三间一偏梢的瓦屋里,哥哥的年纪最大,懂得的事情最多,当家理事全靠他。哥哥就是这个屋里的最高统领,就是这个屋里的一把手,就是这个屋里的菩萨,一切都是哥哥说了算。他不听哥哥的,听哪个的?!
牛伏波内心有很多想法,对哥哥的做法持有不同意见,但他一贯坚持不顶撞哥哥,不让哥哥生气,有不同看法和意见,不急于一时表达出来,等待适当的时机,也就是哥哥心情好的时候,兄弟感情特别融洽的时候,他再对哥哥说出不迟。反正风吹不走月亮,水荡不走瓜瓢。总有一天,哥哥会接受他的看法和观点。他总是考虑的要如何好好地报答哥哥对他的抚育之恩,不能让哥哥对他产生半点失望的情结。所以,他牛伏波平时在哥哥面前就像一只温驯的牛儿,任哥哥牵着鼻子走。
牛伏洪与四清下台干部划清了界限,站稳了无产阶级立场,是棵好苗子。从上到下,交口称誉。很快,他被光荣地批准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
牛伏洪面对鲜红的团旗,庄严地举起左手,诚笃地宣誓:
“我决心继续提高无产阶级思想觉悟,拒腐防变,名符其实地当好党的助手,做阶级斗争的急先锋。”
回家的路上,牛伏洪的一颗心扑腾腾直跳动,好像会从喉咙里飞出来。
他感到自己在腾云驾雾,灿烂辉煌的明天向他敞开了大门,美女向他微笑,金钱向他招手,只等他一步跨越,他就能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一切。
“哎哟!”
突然,他额头生痛,抬头一看,撞在了自家的门框上。
他用手推了推,不开。
他抬手敲了敲,不应。
他摸一下门扣子,一把铁锁挂在上面一吊一吊。伏波这家伙!硬是不听话,只怕又是到姓余的屋里去了。他心里愤愤地责骂。
牛伏洪从身上抠出钥匙,开门进屋,左等,右等,弟弟终于挎着书包,推门入屋。他劈头就问:
“你又到他屋里去做什么嘛?”
牛伏波回答:“请水芬姐告诉我做作业。”
牛伏洪追问:“是谁叫你去的?”
牛伏波回答:“好久没有到叔叔婶婶屋里去了,心里想得慌。”
牛伏洪沉默片刻,又问:“你去他们家里,没有被别人看见吧?”
牛伏波如实回答:“等到煞黑一会了,路上没有行人了,我才悄悄过去的。”
牛伏洪说:“哦----!记住,以后到他们屋里去千万要小心,去时神不知,来时鬼不觉,莫让任何人看到了。”
牛伏波听着,眼睫毛直眨,心里不停地翻腾:哎呀!过去,叔叔婶婶,水芬姐对俺牛家兄弟那么好,在他们屋里住,在他们屋里吃。而今,连他们屋里的门槛都跨不得了呀!这世道真的奇怪!真的奇怪!
这时的牛伏波尽管心里翻江倒海,但他表面仍然保持沉着镇静。他坚持一贯的做法,绝对尊重哥哥,绝对不顶撞哥哥,绝对不惹哥哥生气,绝对让哥哥顺心如意过好每一天。他这种想法稍微产生一点动摇,他就会提醒自己,哥哥为了让他读书,让他长大,吃亏吃苦,受尽劳累,他要让哥哥顺顺心心地过日子。他千万莫要惹哥哥生气。他对哥哥叮嘱的话,只许出耳朵听,不许说半句反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