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曾经的启明星
夜风从春柳湖北岸那边吹过来，吹动春柳湖南岸这边的杨柳林，响起嗖嗖的叫声，漫无边际的春柳湖水作出哗哗的回应，整个春柳湖上一片漆黑，几点零星渔火在不同的方向忽闪忽灭。野鸭和鲤鱼，是湖上忠实的值更者，当野鸭嘎嘎地从湖这边向湖那边飞去，一路作出三更天的报告之后，鲤鱼便会在五更天准时地跃起，以咚咚悦耳的鸣唱反复提醒湖上的渔人和岸上的农人到了早起捕捞和耕耘的时候了。
牛伏洪的心如同夜风吹动的湖水，起伏难平，他的情绪就像身子底下被湖风和湖水摇动的渔船，两边晃荡不定。野鸭嘎嘎地飞去，他似睡非。鲤鱼咚咚地跃起，他似醒非醒。他想到与弟弟携手克服人生路上那些艰难日子的情景，他对伏波充满了兄弟深情，他想到伏波与蒲香背叛自己的行为，他对弟弟恨之入骨，简直用一口生水就可以把他吞进自己肚子里。
湖水一次次拍打船肚子，牛伏洪一次次问自己：究竟是自己过去高看了弟弟，把对未来的一切希望，如同押宝似的全部押在了弟弟身上，因而就觉得他哪里都好呢？还是弟弟本性就坏，遇到蒲香那骚货勾引，便越发变坏了呢？
过去，牛伏洪内心对弟弟寄托着很大的希望，弟弟曾经像天上的启明星，给他把前面的路照亮。他始终认为弟弟学习用功，各门成绩优异，特别是有一种吃得苦，不怕死，霸得蛮，耐得烦，敢克难的湖南人精神。他认为弟弟将来一定大有前途。
那年，聂家桥公社举行文艺汇演，每个大队都要排练一台文艺节目。大队党支部书记余四海把编写文艺节目的任务交给了他们兄弟俩。牛伏洪不敢接应，牛伏波却一口答应下来。他说：
“哥哥！只有学而知之，没有生而知之。以前没有接触过文艺，但不要紧，我们可以从头学。余四海叔叔有难处，你我兄弟不替他分担，还有谁来替他分担。”
牛伏波向自己的班主任刘观武老师请教，刘观武老师了解内情后，带着他兄弟俩到常德观看文工团演出。下午放学后，沿着319国道步行去，看完文艺演出后，又沿319国道返回，从聂家桥，到丁家桥，到石门桥，再到德山桥，乘轮渡半小时，抵达上南门码头，最后抵达常德市人民路的天生剧院，全程30多公里。看完演出，刘观武老师向他的当团长的同学握了握手，带着牛伏波、牛伏洪兄弟沿路返回。行至上南门登上轮渡前，刘观武老师请牛伏波、牛伏洪兄弟走进常德二饭店，自掏腰包，三人各吃了8分钱一碗的光头粉。虽然没有肉丝，但酱油、老醋没有少放，红通通的辣椒粉撒了一层又一层。三人都吃得满头大汗，干劲倍增。这是牛伏洪、牛伏波兄弟人生中吃得最香，留下最美好印象的一碗米粉。此后无论吃过的什么口味的米粉，都比不上这碗米粉的味香味长。他们回到聂家桥中学时，校园还沉寂在睡梦中。各自脱掉磨破了的胶鞋，相互帮忙用针挑穿脚板心里铜钱大小的一个个血泡，放出血水，减轻疼痛。然后，伏洪、伏波兄弟从学校厨房提来两捆稻草，刘观武老师拿出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一块红色幕布，往稻草上铺开，三人和衣躺下，很快进入梦乡。
一个星期之后，令牛伏洪惊讶不已的是，牛伏波写出了韵白剧《看牛伢儿演大戏》。弟弟把本子交到他手上，他仅看了一眼，就被精彩的台词吸引了，舍不得放下。他高声朗读：
咚呛咚呛咚咚呛，呛呛咚呛咚咚呛。听锣鼓敲得急，点子响得欢。大队部里搞宣传，硬轰动了半边天。俺收了工吃罢饭，两腿一飞出门槛。喊声隔壁的小伙伴，（二人旁白）二毛！小胖！不约而同一齐喊，如同锣鼓落一点。俺俩手拉手肩并肩，一起去大队部里把节目演。叔叔伯伯、姨妈婶子们啦！俺看牛伢儿演大戏，好处数不完。台下的小伢儿莫吵闹，大人边看边抽烟，听俺把切身的体会谈。
俺叫二毛。俺叫小胖。俺十二岁半，俺十三岁差一点点。都是春柳湖的看牛伢儿，骂人打架、调皮又捣蛋。俺是出了名的“飞天蜈蜙”，大家都叫俺“盖天满”。俺听了不但不脸红，还觉得蛮体面，爹爹恩娘硬是怄瞎了眼。不过平时虽然不好管，为集体看牛却从不偷懒。母牛牯牛都养得腰圆滚壮，耕起田来飞如箭。大队的余支书对俺又喜欢又讨厌，喜的是俺为革命养牛意志坚，厌的是平时有点搞乱弹。
有时俺俩互相搞得不耐烦，瞪眼睛挽袖子踢腿挥拳搞几价钱。与春柳湖对岸的看牛伢儿开骂仗，对粗俗的渔歌俺硬出了尖。这回大队成立业余文艺宣传队，杨队长推荐俺俩搞宣传。他在大队党支部会议上，还摆出了俺蛮多好条件。
一说俺扮相相好，二说俺插秧割稻积极肯干。还说俺虽然很调皮，通过耐心教育可以转变。这真是大年三十夜晚吃年饭，讲的全是俺俩的优点。大队党支部会议举手表决，全票通过了杨队长的意见。确定俺俩白天上学早晚放牛，夜里到大队文艺宣传队把节目排练。
牛伏洪读到这里，心里就像喝了蜜糖一样甜，他抬起头对弟弟问道：
“伏波！你给哥哥讲句真话。这节目当真是你写的？”
牛伏波回答：
“不是我写的，还会是别人写的呀？！”
牛伏洪朝弟弟伸出大拇指，说：
“你写得太好了。弟弟你真聪明！”
说着，他又迫不及待地捧着本子往下看。越看越有滋味，越看越有吸引力。他对弟弟说：“赶快排练出来，趁早让全公社的人都分享到这么好的节目！”
弟弟问：“谁来扮演呢？”
牛伏洪回答：“余支书不是早就讲好了的，由我们兄弟两个排练吗？”
弟弟说：“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好导演。”
刘观武老师正好走过来，他说：“只要你们不嫌弃，我给你们兄弟当导演。”
于是，牛伏波扮二毛，牛伏洪扮小胖，欢快的锣鼓声中，二毛、小胖跳跃上场。他俩同声韵白：
那天杨队长把俺俩叫到他家里，语重心长暖心间。他口口声声好二毛好小胖，毛主席语录学几段。文艺为工农兵服务，如今翻身农民掌文权。你俩出身贫农家，祖祖辈辈在生死线上受熬煎。搭帮党和毛主席，出了苦海见青天。有吃有穿有地位，日子美满赛蜜甜。从小要树雄心立壮志，学习李铁梅挑起千斤担。为党和毛主席争口气，为世界革命作贡献。如今给你俩分配一项特别任务，看你俩接受是否勇敢？完成是否圆满？
俺俩霎时浑身都是劲，挥舞小拳头恨不能捅破天。没有什么完不成，没有什么不敢干。杨队长看俺劲头足，眉飞色舞好喜欢。说是要俺俩自编自演节目，田边地头作宣传。俺听了心里凉了大半边，登台演戏算是门外汉。嘴巴张开又闭拢，一颗心差点划稀烂。说干，俺从娘肚里一跟头打出来，还从没沾过舞台边。今后演不好，出丑又丢脸。说不干，领导上寄托大希望，要俺替贫下中农掌管文艺权。
真正难坏了俺这“飞天蜈蜙”，也吓慌了俺这“盖天满”。真是两手提篮子，左篮（难）右也篮（难）。杨队长看穿了俺的心，再三鼓励猛加鞭。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私心杂念抛脑后，丢掉怕字大胆干。铁杵磨成针，水滴石头穿。从看牛伢儿到小演员，将来还能当上大导演。
俺越听越冲动，就像船儿扬起了帆。决心为乡亲们演节目，流水不返俺不返。俺俩立正举右手，保证勤学苦练当个好演员。男子汉说话不反悔，请杨队长今后多检验。
当天晚上梳洗打扮提精神，从头到脚换上新衣衫。战战兢兢走进大队文艺宣传队，大哥哥大姐姐热烈鼓掌欢迎两位新队员。从此后，天天夜里搞排练，吹风落雨不间断。
同志们嘞！切莫小看业余文艺宣传队，虽说设备土、装备简；可说是锻炼人的大熔炉，培育出几多完全彻底为人民服务的好青年。大歌毛泽东思想，方向明、意志坚。大颂无产阶级专政，手中有权不忘线。大演工农兵形象，写英雄业绩、创英雄新篇。那业余文艺宣传队的好处，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俺开始进队那段日子里一不会唱二不会跳，连好多话都讲不转。手脚不协调，动作好难看。搭帮文艺宣传队里的大哥哥大姐姐，耐心又热情、细致又周全。手把手地教，心贴心的练。唱念捧逗翻跟头，每个环节严把关。有时为了一个动作不走样，就一二三四拉着左右转。
余支书和杨队长也经常到现场，送茶递水鼓励加油干。领导和同志们的关心爱护作用大，俺下定决心加劲练。上学路上边走边记词，坐在牛背上都把歌儿喊。吃饭前舞几下，睡到床上也念几遍。功夫不负有心人，志坚胆大攻难关。不到两个月，会唱又会演。公社汇演大比赛，十六个大队中排名前三。公社书记和社长看了俺演出的节目后说，动作大方吐词清晰顺耳又顺眼。“飞天蜈蜙”和“盖天满”，硬是不生蛋的鸡公生了蛋。
俺听到这些赞扬表面装严肃内心像油油酥，特别是余支书杨队长觉得长了脸。关键时刻班主任老师指方向，有了成绩千万不可骄傲和自满。这不单纯是说说唱唱蹦蹦跳跳演节目，更重要的是演英雄学英雄做一个为人民服务的勤务员。将毛泽东思想大旗举，从小肩挑革命生产两副重担。牛是农家宝，精心饲养勤照看。而今三伏天气热，蚊子多，蚂蟥厚，耕牛过得很艰难。白天俺扯回一担担又嫩又壮的马料根，保证让牛儿吃饱肚皮胀得滚滚圆。晚上俺燻烟又打扇，一直陪到天亮前。抢收抢插保质量，季节不误延。多亏文艺宣传队教育俺当个革命的放牛娃，光辉的道理记心间。文艺宣传队是所大学校和大熔炉，锻炼人的好处说不完。俺决心演好英雄人，接好革命班。把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送到贫下中农心里代代往下传。
这时，裹在被子里的牛伏洪竟然情不自禁地念出了声：“把光焰无际的毛泽东思想，送到贫下中农心里代代往下传。”自从《看牛伢 儿演大戏》参加聂家桥公社16个大队16支业余文艺宣传队汇演夺得名次以后，这个节目就在全公社、全龙寿县，以至全常德地区传开了。牛伏洪、牛伏波也成了小有名气的春柳湖人。牛伏洪心里对弟弟是非常的感激，多亏弟弟写出这么优秀的本子呀！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没有好剧本，哪有好节目呀！那时，牛伏洪有一种特别的自豪和骄傲感，自己在弟弟身上花的心血值得，弟弟一定会大有出息，等到弟弟有了大出息，他就可以享大福了。可眼前的事实是大福没盼来，却怄了一肚子的大气，只差被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