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他在渔船中舱里翻来覆去
牛伏洪钻进渔船中舱,衣服也懒得脱,扯开被子,蒙头睡了。可是他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总是想起和弟弟的那些往事。他觉得那个时候的弟弟实在可爱,哪里像现在这样,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顶。他从心里呼唤那个天真可爱的弟弟回到现实中来。回到他当哥哥的身边来。他又继续前面的思路,回想兄弟俩与老渡口电力排灌站机手江雨宝的那场斗争。
那天,电力排灌站停机,像老牛大声喘息。
牛伏波听了这种声音,连忙丢下手里铡猪草的铲子,一步跨出门,朝电排站奔去。他奔到院子门口,脑壳嗡的一响,身子后退两步。他抬起金花直闪的眼睛,看见哥哥俨然像龙寿县城东门外那座矗立的宝塔,站立着拦住他,将他上下打量。
牛伏波摸摸撞痛的额,提腿。
牛伏洪对弟弟说:
“回来,沟里没浮起鱼泡,也没腥气。”
牛伏波眨了眨眼睛,默神:抽水机开了一天一夜,未必就没一条鱼钻进水泵丧身?他要跳进扬水池及附近的那段渠道,脚踩,手摸,兴许能得到一些碎鱼块。同时,他还要借摸鱼块的机会,看看江雨宝吃了洒进桐油的鲤鱼有何反应?他踏开双脚。
牛伏洪喝道:
“回来!”
哟!这语气,这神色,都不同往常。莫非……牛伏波提口气,打算像往常哥哥发火要揍他时那样逃进柳林滩,等到煞黑,哥哥就会着急地呼他回家,不但不打,反而给他炒莲子、煎鸡蛋。
这时,哥哥十分和蔼地说:
“嘿嘿!伏波!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牛伏波悬起的心放下,眼睛张大。
哥哥对他说:
“江雨宝肚痛屙稀,叫爹喊娘,满床打滚。”
牛伏波眉开眼笑。他神秘地扫一眼四周,走拢哥哥胸前,伸手吊住水桶粗的脖子,对着耳朵,悄声说:
“是我往他的鱼锅里放了桐油。保密!莫让别个晓得了。”
“当真是你干的呀!”哥哥一把抓住他的头发,脸色陡变,“我还不信。因为你劝过我,不要报复他算了。我以为江师傅疑神疑鬼呢!走!”
哥哥拖着弟弟,跨进堂屋,吼道:
“你给我跪下!”
牛伏波瞪大眼睛,后悔上当。他知道爹爹恩娘都不在世了,没有人保护他,如果不跪,屁股会吃亏。他用力弯下双腿,屁股坐在小腿上。哥哥知道弟弟性子犟,没有过分追究下跪的姿势。审问:
“你闯下大祸,害了全村人。你晓得吧?”
牛伏波说:
“江雨宝又不晓得是我干的。”
哥哥命令道:
“他那人鬼聪明,夜蚊子飞过都分得出公母。他对别的人都不怀疑,一百个肯定是你干的。你站起来!跟我一起去向江师傅赔罪。”
“不!”牛伏波身子一挺,来了个标准的跪姿,道:“我宁愿打死,也不向那恶物赔罪。”
“你这家伙!全村2000多亩晚稻正急着灌水啦!你往他鱼锅里放桐油,他就把抽水机停了。你不向他赔罪,他就不开机。未必让那些禾苗干死不成?”
牛伏波骇然。他没想到事情有这么复杂。江雨宝真的比济公还狠啦!
“弟弟!我那天要去找他搞个清白,你拦住不让我去,说是不能为了你我兄弟出口气,影响了村里的大事。我没想到你还是服不了这口气,背着我独自找他报仇。”哥哥望着弟弟说:“你不能只顾自己出口气,要为全村人着想。男女老少,起早摸黑,脸朝黄土背朝天,为的是收个好年成。眼下正是水稻打苞的节骨眼上,不能缺水误事呀!”
牛伏波眼睛一眨,吐出两串泪珠。
“哥哥!我依你的。”
“弟弟!”牛伏洪把弟弟的头捧在胸前,声音哽哽地说:“你听话!等哥哥有了空,带你下春柳湖,过足摸鱼的瘾。”
牛伏波站起身,拉紧哥哥的手说:
“哥!去吧!”
哥哥说:
“不!就这样去不行。”
牛伏波闪动乌亮带泪的眼珠,问道:
“要哪样去才行呀?”
牛伏洪说:
“江师傅提了条件,他要亲眼看着你从扬水池里捉条上水鲤鱼,裹上红布,捧着,从我家一路鞭炮放到机房。一件不依,他就不开机。”
“啊!”牛伏波惊异,愤愤道:“我到乡政府去告他!”
牛伏洪说:
“告他?那没得用!他说机器出了毛病,要检修,不能抽水。书记、乡长也拿他无法。弟弟!机子在人家手里,就得依人家的啊!”
牛伏波连连点头。
初秋的日子,比盛夏还热,连日红火太阳,烤得大地冒烟,庄稼、树竹像中了暑,成天蔫头搭颈,就连屋里的板凳、凉床都滚烫的。
庄稼人白天野外忙活,晚上不敢进屋,选择当风口,用竹棍支起蚊帐,放进凉床,躲在里头过夜。那些小伢儿,不是泡游春柳湖,就是躲进渠水,钻汆子,打水仗,个个晒得像关公。家家大人也懒得管,随他们玩水,只叮嘱莫去电排站的汲水池,免得吸进水管,碾成千段万块。
伢儿们没见过水管吸进人,可看到水管吸进鱼,吐出,头尾分离,真的骇人。他们自然把大人们的话牢记在心。
暑假,玩水的伢儿群里总看不见牛伏波的影子。
自从那天向江雨宝赔罪以后,他除了下春柳湖绞菱角藤,上排水渠挑食用水外,其余时间都守护在家里,铡猪草、喂猪潲、弄饭、洗衣,脚不停手不住。与过去比较,完全变了一个样。
他的哥哥心里很高兴。而他的小伙伴们心里却很扫兴,因为牛伏波水性最好,点子最多,没他指挥,水底追捕,水上开仗,都少了味道。他们一齐跪在牛伏波面前,尊他为齐天大圣,请他领兵开赴老渡口电力排灌站,讨伐江雨宝,为他报仇雪恨。
可是,牛伏波执意不肯。自那以后,他从不去扬水池捡上水鲤鱼。同时,他也使江雨宝张开的渔网每日落空。
他向江雨宝赔罪的当天半夜,偷偷截断自家的一条三层渔网,横拦进正对自家小院门口的渠道里。
鸟儿怕枪,鱼儿怕网。从池塘、水库、大渠里来的上水鱼儿,见了三层渔网,吓得调头就逃。有些胆大不怕死的,便钻进了网眼。
每到半夜,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起网、摘鱼、回家。
哥哥奇怪,过问。他吸取上次的教训,不吐真情,只讲是从春柳湖里捞的。所以,他的秘密无一人知晓。
他为了防止事情败露,不使全村人跟着吃亏,在经过本村领土的渠段,选择几座放水的石闸,底部穿凿蛋大的漏眼,细水长流,浇灌全村2000多亩田地。
这种漏眼,即使堵住,过不久又流穿了。其他村上的看水员拿他无办法,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村里的党支部书记余四海叔叔再也用不着央求江雨宝替村上送水。他报复成功,暗自高兴。他思考着采取更绝的报复手段。
这天,家里突然来了乡里的几个村长和扛锹的看水员,说是排队等水抗旱。这下,忙得担任村里会计的哥哥身子不沾凳,杀鸡,宰鸭、捞鱼,采莲,满盘实桌,盛情招待。
牛伏波感到奇怪,哪里干旱,往哪里送水就是,何必这么多人等着,不是白白耽误时间吗?
哥哥在家招待客人,承包的田里急需治虫,牛伏波背起喷雾器,提着钾铵磷往外走。
牛伏洪想着往事,眼皮合上,想慢慢睡去。风吹渔船,两边摇晃,他哪里睡得安稳,一颗心就像这被风吹动的湖水,就像这被风吹得两边摇晃的渔船。他越是想睡,却越是睡不着,他心里想的事情太多了。弟弟要是后来不变坏,像当初那样一路成长起来,就不会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情来。
哎!牛伏洪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从中舱的左边,翻身到了右边,又从右边翻身到了左边。他翻来覆去的总没有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