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竹篱小院
这就是牛伏波的祖父。
他和堂客,背着三岁的伢儿,抱着不满周岁的女儿,离乡背井,随着逃难的队伍奔波。
当日本鬼子的麻飞机在他们头顶上打圈圈时,怀里未满周岁的女儿吓得哇哇地哭叫。他们潜藏在树竹野草丛中,以为女儿的哭声会被麻飞机听到而暴露目标,使成百上千的生命在眨眼间去阴朝地府报到。
他只好狠心,用自己瘦骨嶙峋的巴掌,堵住女儿的小嘴。
炸弹还是落下来了。
日本鬼子的麻飞机扬长而去。
他从地上抬起脑壳,摇掉头发里的泥尘,急忙从怀里的女儿嘴巴上松开手掌,天啦!小巧而美丽的鼻孔里没有了一丝丝儿风,身子梆硬笔直。
他夫妻正在悲愤当中,忽听旁边传来了呼喊爹爹恩娘的声音,这几多像自己的女儿啊!
他从树丛里拱出身子,奔上前,双手连连扒开黄土,抱出黄皮寡瘦,满脸鼻涕眼泪的小姑娘。
他问:
“小妹子!你爹爹恩娘呢?”
小姑娘揩一把眼泪,摇摇头。
他又问:
“你爹爹恩娘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小姑娘闪了闪晶亮的眼珠,望着自己的脚尖。
他再问:
“你爹爹恩娘是副什么样的长相?你说了,俺给你去找好不好?”
小姑娘昂起脑壳,小手比划着,说:
“我爹爹像叔叔一样,好高,好大。我恩娘像婶婶一样,长头发,大眼睛。”
唉!世界上的男女,谁不是这副长相呀?!到哪里去给小姑娘寻找父母亲呢?不是随着逃难的人流远去了,就是被炸弹吞噬了。丢下这小姑娘,到哪里去寻活路呀?
他说:
“妹子!你要不嫌弃,就跟叔叔婶婶、弟弟一起走吧!”
小姑娘扑上前,抱住婶婶的大腿,“嗯嗯”地哭了,悲伤的泪水,感激的泪水,不停地顺着脸颊往下流。
从此,这个家庭里还是四口人。路上捡个萝卜,都要一口一口地轮着咬。夫妻对儿子从来不偏爱,更不把女儿当外人。
日本鬼子投降后,一家人回到了春柳湖,插田,种地,采莲,挖藕,稀粥熬野菜,勉强能填满肚子。
渐渐地,小姑娘的胸脯饱满了,出落得像一朵出水的荷花。
叔叔婶婶又喜又忧,最后,还是忍着难舍的忧愁,拉着姑娘换了崭新衣裳,说:
“去吧!去吧!去洞庭湖寻找生你养你的爹爹恩娘吧!”
姑娘背着叔叔婶婶给的衣物,怀里放着叔叔婶婶给的光洋,一步一把热泪,踏上了去洞庭湖的里程。
可是,走不到两里远,又车转身子,回到了绿树环抱,翠竹掩映的竹篱小院。
叔叔婶婶惊诧地问:
“你!你怎么又打了回转?”
姑娘说:
“我离不开疼我爱我的叔叔婶婶,舍不得天天和我一起看猪,放鸭,捉蛤蟆,摸螺蛳的小弟弟。”
叔叔婶婶问:
“你不走了?”
“嗯!”
姑娘将垂在胸前的辫梢往后一甩,说:
“我不走了,永生永世不走了。”
叔叔婶婶说:
“孩子!这家里很穷啊!”
姑娘说:
“穷!是穷!但是,屋里人好,我喜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
这一年,逃难的姐弟结婚了。
祖父祖母只差搭起楼梯盼,指望媳妇生下小宝宝,虽说牛家没有财产继承,但烟火不能绝呀!
光荫荏苒,岁月如流,两个老人在焦灼、切盼中度过了几年,还是不见媳妇要吃酸菜,要睡早觉。
公公再也耐不住,虔诚地穿一身黄衣,背一个黄袋,带上盘缠盘米,买了纸钱香蜡,不怕千里迢迢,磨破草鞋百双,逢庵烧香,遇庙敬神,登南岳祝融峰求神拜佛,望保佑牛家,早降后祠。
回到家里,善良的老人又不顾日夜,把所有的祖坟全部上了一层新土,请牛府的祖人送个好孙子。
终于,在父亲三十六岁,母亲四十四岁那年,一个哇哇的哭声坠地了。
祖母赶忙捧起出世的小生命,扒开小腿朝胯里一看,多谢老天爷!有一粒乌黑饱满的“荸荠”,全家人喜饱了。
洗三朝那天,乡亲邻里都登门放鞭炮,送恭贺,喜酒过了十几桌。
这年,家门前枯干了多年的一株柳树,吐出了嫩绿的芽儿,春风吹拂,细雨滋润,长得格外的茂盛。
全家人似乎预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生活将在这竹篱小院里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