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如果你不嫌弃
    这时，伏波已闩拢房门，从靠床的银柜抽屉里摸出一盒火柴，“嚓”地一声擦燃，凑拢摆放在银柜面上的用蓝水瓶制做的煤油灯盏，蚕豆大的一束灯火，散射出篮盆大一片桔黄色的微弱光线，茅屋里的大小家什，木窗苇壁，隐隐约约，可见可辨。
    伏波放下火柴，目光关注地投向莲芳，连忙伸手拉退蒙在她脑壳上的被窝，只见那湘莲般端庄的脸蛋上稍许有了些红晕，身上的元气似乎得到了一丝恢复。他那两道乌黑的眉峰高兴地往上扬了扬，车转身子，轻轻巧巧地走向西头偏梢屋里。
    “莲芳！吃茶！”
    朦胧中的莲芳，好像听见伏波在叫唤。她以为自己的耳朵产生了错觉，依然闭着眼睛，身子没有动弹。
    “莲芳！你醒醒！请起来吃茶。”
    哎呀！这硬是伏波的声音，不会有错。莲芳听得真真切切，猛地从枕头上昂起头，睁眼望着伏波。一碗热气腾腾的红糖荷包鸡蛋，递到了她面前。姑娘欲起身伸手去接，突然联想起自己在湖滩柳林中的那一幕狼狈不堪的情景，羞得满脸绯红，语不连贯地说：
    “吃茶？我？”
    “嗯！”
    伏波伸着双手，站在踏板上，弯着腰，低着头，两眼含笑地望着她，说：
    “莲芳你肚子饿了，需要吃点东西，身子才支撑得住。”
    许莲芳欲起身，不知是激动，还是疼痛，浑身筛糠般地颤抖。
    牛伏波见状，把她按在被窝里，用调羹挑起鸡蛋，一口一口地往她那张莲花般动人的嘴里送去。
    许莲芳细细地咀嚼着，泪水拌和鸡蛋，一齐往肚子里咽。
    吃罢，牛伏波从身上抠出手拍，要给她擦嘴唇。
    姑娘自己接过去，一边揩嘴一边说：
    “伏波对不起！这大年初一的，是我把你麻烦了。”
    牛伏波说：
    “切莫这样讲。你哥哥嫂嫂，亲耶亲妈不在家，就把你背到我屋里来了。如果你不嫌弃，那就将就着过一夜吧！只等天一亮，一切都好了。”
    许莲芳说：
    “看你说的！你家，我家，都一样嘛。”
    牛伏波关心地问：
    “你觉得身子舒服些了吗？”
    许莲芳回答：
    “这会儿比先前舒服蛮多了。你还是像过去那样，干什么都细心、认真。”
    牛伏波说：
    “你这是讲反话批评我。看看，我忘记给你洗脚呢！你等等。”
    说着，他走向西头偏梢屋里。
    直到这时，莲芳才注意观察茅屋里的一切，看着，看着，脸上不禁露出了惊讶、疑惑、不解地神色。
    伏波立刻转身，用杉木脸盆舀来了半盆冷水，跨进房门，看见姑娘脸上的表情，心想：她难免不惊讶、不疑惑呀？星移斗转，风云变幻，地球绕太阳运转了五个圈。五年过去了，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山变，水变，人变，无处不变。而在这两间一偏梢的茅屋里，却依然如故。
    他惭愧地望着莲芳。
    正好，莲芳的眼光投向他，似乎在向他询问什么。
    伏波启了启嘴唇，想说，然而，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说什么好呢？他难道给自己推诿责任，统统责怪到哥哥头上吗？不！那是最没出息的人做出来的事。
    聪明的莲芳从心上人那眉宇间的一颤一抖，觉察到了他内心的活动。她后悔自己不该这样不沉稳，将心中的情绪表露出来，该不会引起他对她不必要的猜测吧！该不会在他心上投下阴影吧？
    她想冲淡一下眼前的这种气氛。
    但她晓得，在伏波面前，你即使选用世界上最恰当得体的言词，也掩饰不了已表露出来的内心世界。与其那样，倒不如一字不说的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些。
    牛伏波走拢床前，将脸盆摆放在踏板上，提起银柜面上的暖水瓶，羼入半瓶开水，揭开被窝，搬出姑娘的两只脚板，搁在床厅上，浇水擦净上面的泥巴、草屑，轻轻揩干，然后伸手从自己罩衫袋袋儿里抠出一盒湖蛳壳油，轻轻往莲芳双脚皮肤上涂了一层。
    许莲芳说：
    “伏波，那里有……”
    莲芳手指自己的行囊，话说半截，又压在了舌根底下。
    伏波问：
    “有什么？”
    莲芳笑笑，说：
    “没什么。”
    牛伏波说：
    “我晓得，那里有护肤脂。”
    “这个，”莲芳指着湖蛳壳油，说：
    “蛮好！”
    伏波笑笑，说：
    “真的？”
    许莲芳说：
    “讲了假话，会烂舌头。”
    牛伏波说：
    “大年初一，莫讲不吉利的话。”
    许莲芳说：
    “你不相信我嘛！”
    说完这话，她莞尔一笑，跟年幼时表露出的真诚一般可爱。她说：
    “伏波你也睡吧！多谢你的帮助和护理，我的身子比先前好多了。好生睡一觉，很快就会恢复的。明朝一早，我就要到村里每家每户去拜年。你陪我去。同意吗？”
    伏波看得出，莲芳仍然像五年前那样，没有丢掉春柳湖姑娘的鲜明特色，像湖水一样，朴实纯洁；像柳丝一样，洒脱大方；只不过，笑声中添了几分妩媚，大方中多了几分文静。人与人相隔久了生出的一层隔膜，似乎在他心目中渐渐溶化。他说：
    “明日的事明日再说，眼下安心休息，恢复身体要紧。你睡吧！我出去了。”
    许莲芳瞪大乌亮的眼睛，迷惑地望着他，问道：
    “你出去？”
    “嗯！”
    伏波点点头，说：
    “我家里的人都出去了，没有别的人。你一个人睡在屋里，只管放心。”
    许莲芳说：
    “不！我不能把你赶走。你就睡在自己屋里。”
    牛伏波说：
    “你是聪明人！莫让人家讲闲话。”
    许莲芳说：
    “看你！脑壳还死封建。”
    牛伏波说：
    “不是我封建。而是社会上有那么一些人，胀饱了肚子，为了加速消化，别的事干不好，就专门捕风捉影，拣了一粒砂子，搅得烟雾漫天，抓住一滴水，拌得云水激荡。把你卷上天，掉入大海，淹死了，等到了阎王老子那里，才会弄明白这其中的原委。那时，纵使你的冤魂变成鬼，能咬断这种人的喉管，也不可弥补了。所以，在这个世俗的圈子里，该避的闲话还是要避呀！这有利于自己身干体净，心情舒畅，益寿延年。其实，对于这点，你比我懂得多。何必我来鹦鹉学舌呢？莲芳你睡吧！睡吧！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