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丽人归来
几天前，许莲芳告别了生活五年的大上海，踏上了南驰的列车。叔叔婶婶挥泪相送，弟弟妹妹哇哇哭叫，拖她下车。
她为了不让幼小的心灵受到痛苦，讲了谎话。“姐姐是给你俩去捉小鸟，去抓鱼儿，去采莲蓬。很快就会回来，和你俩一起玩。”
弟弟妹妹松了手。
火车一声长鸣，缓缓驶出了上海火车站。
告别了，敬爱的叔叔婶婶！
告别了，可爱的弟弟妹妹！
告别了，崇高神圣的农业科学研究所！
也告别了南京路，黄浦江。
一个人真要远离自己生活过的土地，工作过的单位，而又不知今生今世能否还有重返的机会，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萌发出几分留恋，几分难舍之情。
更何况，这里是我国的第一大城市，是物质文明、精神文明的中心，是引进先进技术的重地，是对外贸易的口岸，人才济济，群英荟萃。世界风云，国家冷暖，无一不是首先敏感的在这里表现出来。
她在它的怀抱里生活了五年，耳之所闻，目之所见，长了多少见识，学了多少本领，开阔了多少眼界呀！
列车隆隆，朝南急驶。
她凭窗倚望，神思游荡。
那浩瀚无涯的黄浦江，渐渐灰白，渐渐模糊。每到盛夏，她曾加入游泳的人群，匍匐在柔软的海滩上，望着雪白的浪花，观察大海的奥秘，探索人生的旅程。
那古老威严的大钟楼，像一个精巧的雕玩宝塔，越离越遥远。她多次在它脚下流连，徘徊，她多少回梦里被它激越悠扬的钟声惊醒，恍惚回到了碧波荡漾的春柳湖，和伏波一道在湖上撒网捕鱼，采莲摘菱。
那高矗入云的和平饭店，变得像一个大火柴盒，在她眼里飘摇晃荡。她曾一次又一次地点数过，二十七层；她曾一次又一次地将它跟庞大的建筑群比试，唯有它高大雄伟，唯有它气势磅礴，在那些游来往返的各色人种面前，她内心充溢着一种无比的自豪感。
中华子弟有才智，有能力，赶超世界先进水平。她信心满怀地憧憬着祖国美好的未来。
她正想得入神，弟弟妹妹拉扯她的衣角，喊着要她抱。
她联想起自己所处的环境，与眼前现代化的气派很不相称，心中像塞了一团乱渔网，烦躁，惆怅。
开始，她抱着很大的希望，既然踏上了这块土地，就依靠叔叔给她安排一个工作，能在这里干出一番成绩，也是令人十分愉快的。
慢慢地，这希望就像黄浦江的浪花，远去了，模糊了；就像古老钟楼里发出的钟声，轻细了，消失了；就像二十七层楼的高大建筑，看得见，摸不着。
叔叔在部队虽说是一个团级干部，要让她这样的农村户口，跨县越省，进入商品粮世界，无疑是十分困难的。
每当万物俱静的深夜，她都要遥望南天的星斗出神，恨不能插翅飞回春柳湖，而她却一呆就是五年，一次也没有回过春柳湖。
她倒不是惧怕哥哥的反对，而是因为她走了，叔叔的一对儿女没有人带呀！表面看起来，她的生活和在春柳湖拌泥巴坨比较，轻松得多，舒服得多，但精神的痛苦胜过一切。
人，最需要的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寄托。她除了带好弟弟妹妹，弄饭洗衣之外，利用所有的空隙时间，不放过任何有利机会，发奋读书，钻研一切科学知识。
在这座世界第三大名城，要买到必需的书，比在春柳湖容易得多。首先，她步入文学天地，牙齿缝里省下叔叔婶婶给的零花钱，购置莎士比亚，歌德，梅里美，海明威，托尔斯泰，巴尔扎克，屠格涅夫，高尔基，曹雪芹，罗贯中，施耐庵，吴承恩，蒲松龄，鲁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中外著名作家的作品，潜心阅读。
她边读，边做笔记，边练习写作，提高很快。
她搜集农业科技资料，结合春柳湖的情况，研究浸种育秧的新技术，探索在滨湖地区如何以粮为主，多种经营，尽快致富的正确途径。为回到春柳湖大显身手作好充分准备。
叔叔有一部照相机，她不等闲，学会了摄影技术。
婶婶有部家用缝纫机，她不旁观，买来裁剪书，用废报纸试着学裁剪，四季衣裳自己缝制，又有了高超的缝纫技术。
她还生怕自己的骨头变嫩，手脚变懒，时常跑到黄浦江码头上，和装卸工人一起搞搬运。
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时刻使自己充满青春的朝气。
她是特殊时期毕业的高中生，她把过去耽误的时光，失去的知识统统补了回来，还给自己举行了大学毕业考试，在心里发给了毕业证。
前年下半年，叔叔的儿子上学读了一年级，女儿进了幼儿园。
她的使命完成了。
她向叔叔婶婶明确提出要回春柳湖。
叔叔婶婶留她好好休息两个月。
她想了想，同意了。正好大学的理化课程还没有自修完。她从近两年报纸上宣传的内容看到，从自己过去亲身经历感受到，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新农村，光有文科知识还不够，必须掌握数理化，建设农村需要它。
前年刚刚过了国庆节，她自修的课程攻读完了。
她坚决要求回春柳湖。
婶婶告诉她，部队精兵简政，叔叔即将转业到湖南湘潭一家纺织印染厂去工作。要她索性等叔叔办好了转业手续，跟着一起回湖南。说不定在工厂还能给她找个工作，即使不能定为正式工人，干个合同工，估计问题不会太大。
她想也好。她留了下来。
没过几天，婶婶告诉她：叔叔转业不回湖南，留在上海，担任江南造船厂某部主任。
再过几天，叔叔带着她到农业科学研究所报到。
她十分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
她刻苦钻研农业科学技术，努力干好领导分配给自己的工作任务。渐渐地，上下对她一片赞扬声。
谁也没有想到，一年多之后，这位已经与农业科学研究所融为一体的洞庭湖姑娘，竟然向所长递交了辞职报告。所长问她为什么要辞职？是不是有了新的更好的工作？
她说：
“都不是。”
所长问：“那总得有个原因呀？”
她如实回答：
“越往深里钻研农业科学技术，越觉得自己的天地在西洞庭湖。”
所长瞪大惊讶的眼睛打量着这位美丽的洞庭湖姑娘。似乎第一次发现了她真正的美丽之处。所长表示道：
“莲芳你有如此宏图大志！我支持你！农业科学研究所支持你！你回西洞庭湖以后，你可以根据需要，与我们研究所签订合作协议。凡是你那里要的技术，我们全部满足。”
许莲芳紧握所长的手，感动得热泪涌流。
她回到叔叔婶婶身边，讲出了自己全部的心里话。叔叔婶婶通情达理，十分支持她选择的道路，但从情感上舍不得她离开他们回春柳湖。最后提了一点要求：
“莲芳你过了这个春节，再回春柳湖也不迟。”
她不依，一天也不能留。
叔叔婶婶只得依允。
列车在辽阔的江南平原上疾驰，祖国的壮丽山河，使她惊叹，令她陶醉。车到杭州，多少旅客下车签证，游览美丽的西子湖。
而她，没有停留回归的脚步。
南昌，这座英雄的古城，有多少革命纪念地吸引人们去瞻仰，去参观。但她不愿多停留一分钟，在车站买了本纪念册，认真地翻看，作为弥补。
云飞雾绕的庐山倚江而立，奇峰挺拔，景色秀丽。人们常说，既使你走遍了天涯海角，游览了所有的名胜古迹，而未登庐山，不算真正的领略了中国的大好河山。仿佛庐山就是中国的一切象征。从南昌转乘火车，去登一次庐山，这是多么好的机会呀！
可她，牙齿咬了咬嘴唇，果断地放弃了。
她的心，早已飞出列车外，随着天上的流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春柳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