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柳林厮杀
第一节 面对美丽的世界，有一种自责
伏波甩开大步，沿着锁住春柳湖的大堤，朝坐落在东北方向的大泛洲走去。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只要手脚活动，身上就感到有几分躁热，不知不觉地，他额头上沁出了毛毛汗。
他解开衣扣，衣摆往两边一掀，任湖风吹拂着宽阔的胸膛。
往年的正月初一，天空中刮着飕飕寒风，大地上铺满皑皑白雪。
今年不同，是隔年春，从天空中射下来的阳光，像母亲温暖的手臂；从洞庭湖吹来的春风，如父亲热烈的嘴唇；拂走宇宙间的严寒，亲吻万物受冻的脸蛋，一切早已复苏，萌发出一个绿色的世界。
堤坡上，嫩绿的马料根，纤细的铁马米，开出紫色花儿的地母菜，金黄的苦菜花，杆儿挺立，叶儿溜圆的牛奶草，叶片呈剑形的野窝笋，还有各种各样不知名的青翠小草，错杂相生，织成五颜六色的地毯。
养蚕的桑树，制造飞机用油的乌桕，都长出了嫩绿的芽儿。
大年初一，农家都停了田地里的工夫，尽情享受一年一度传统节日的欢乐。
可是，放牧猪牛鸡鸭的伢儿，却照旧把自己饲养的牲口，吆来堤坡上，让它们团聚一堂，共享天伦之乐。
勤快的伢儿，手里还提着粪撮箕，跟在猪屁股后头，收捡“小化肥厂”酿造出的高级肥料。
调皮的伢儿，站在牛背上，对着天空放冲天炮，或是三五个聚在一起，各自献出随身从家里带出来的米泡糖，油炸粑粑，花生，蚕豆，炒莲子，芡实，共同请“酒酒饭饭”。
伏波看着这些天真烂漫的伢儿，想起自己受尽苦难的童年，心里充满了深深的羡慕。
大堤内，甩手无边的田野里，蚕豆，绽开了紫白色的花苞；油菜，吐出了金黄色的花蕾；李花，舒开了洁白的瓣儿；红花草摇曳着翠绿的叶片，低着的头往上探起；麦苗脱去冬天的寒衣，拔地向上。
一座座新盖的红砖青瓦房，和一栋栋暂时没来得及更换的苇壁茅屋，依次栉比的排列在堤脚下，绿池映照，翠绿环抱。“三棒鼓”、“渔鼓”、“地花鼓”、“龙灯”、“狮子舞”的锣声、鼓声、唱腔声，不是从这家堂屋里，就是从那家禾场上传来。
每到过年，生在水乡，长在水乡的艺术大师们，就要自动地组织起班子，挨门沿户，拜年贺喜，从早到晚，不是为了吃拜年茶，也不是为了收“芙蓉烟”，而是要真正显示出这传统节日的欢乐气氛。
民间艺术深深地吸引着牛伏波。
然而，他没有收住脚步，到农户人家去听“三棒鼓”或“渔鼓”，更没有挤进禾场上的人群中去观“龙灯”或“狮子舞”。
他倘若不是去接嫂嫂，硬要看个够。
大堤外，宽广浩阔的春柳湖，敞开绿色的胸怀，漾起欢乐的轻波，宛如一条微风中尽情抖动的百褶裙，飘飘荡荡，婀娜多姿。
勤劳勇敢的渔家，为了让水乡人们过好年，吃到新鲜的鱼片鱼丸，用甜美的甲鱼下酒，不分三十初一，撑篙举桨，扬帆出湖，撒网，抛钓，放鸬鹚，使麻罩。
只只渔船，堆满闪金亮银的鱼儿。
座座湖场，响起激越悠婉的渔歌。
成群结队的鱼鹰，展开雪白刚劲的翅膀，在渔场上空翩翩起舞盘旋，嘎嘎鸣啭，给整个湖面，增添了欢乐的气氛，盎然的生机。
伏波眼里热乎乎的，心儿痒痒的，恨不能冲下堤坡，跳上渔船，畅快地撒几网。
春柳湖美景醉人。
他是春柳湖的子孙。
他幸福。
他荣耀。
他心境格外的好，脸上总是挂满清甜的笑意。致使那些和他迎面擦身而过的拜年客，无论是相熟的，还是陌生的，都向他点点头，投以微笑。而他，觉得人们对他这样的和善、友好、热情，更加感到快慰。
他禁不住仔细打量着大堤上这些过往行人。
三五成群，结伴而行，人人穿着崭新的时髦衣装，不是的卡罩衫尼仑裤子；就是雷锋似绒帽配乌亮皮鞋；还有羊毛围巾，尼龙袜子，自动手表，尼料制服，根据各人的年龄，各人的身材，搭配得体的装束在每个人身上。
要不是从那黝黑的皮肤，粗壮的手臂，白皙的面庞，纤细的手指，单从衣貌，根本就很难分出工人、农民、干部、教师、学生、店员、小贩。
他们各自的脸上都带着喜气或几分醉意，步履舒缓从容。
年轻的伴侣，妻前夫后，相依相随。
女的把独生宝贝搂在怀里，或是牵在手上，有时尽情地吻一下嘴唇，有时痛爱地抚一下脸蛋，倾吐着母亲的慈爱。
男的挎篮提袋，装满了拜年的礼物，糕点糖果，腊鱼腊肉，米酒油砣，蚕豆花生，糯米粑粑，炒米花花，湖藕、湘莲、芋头、芡米，应有尽有，恨不能把整个家当搬来一半，去真心诚意孝敬岳父岳母。
中年半纪的夫妻，身前身后少不了跟着三四个儿女，兄妹们为了争放一个冲天炮，为了先看一本连环画，常有相互追打的事情发生。输了的嘟起嘴唇，坐在地上赖着不走。
做父母的走上前，接过肩上装满礼物的袋子，篮子，说几句安慰话，朝赢了的吓唬两声，大家又笑了，重归如好，携手而行。
一辆辆用红绿绸缎、彩色塑料，缠绕得五光十色的“凤凰”、“飞鸽”、“鲲鹏”、“嘉陵”，由英武强健的小伙子驾驶着，后座上载着俊俏美貌的恋人，相继奔驰而过。
欢快的说笑声，歌唱声，伴着“叮铃铃”、“嘀嘀嘀”、“呜嘟嘟”的啼鸣声，宛如催春的布谷声，回荡在春柳湖南岸的上空。
突然间，一种惭愧、害羞、自责的情绪，在牛伏波的心中倏然而生。他仿佛觉得，前前后后的人们在向他投以询问的眼光：
都是一个年轻人，都是春柳湖水滋养大的子孙，你为何就不能像他们那样愉快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