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如此圈套
牛伏波和王芹金的笑语声,飞向蓝空中,撒落春柳湖。天,依然那样蓝;水,照旧那样绿;漫游的白云,没有大惊小怪地低下头;荡漾的湖水,没有怪嘴怪脸地发议论;只有蜷缩在湖边渔船上的牛伏洪,心里像吃进了一条发臭的泥鳅,直想作呕。
他从棚缝里盯着自己弟弟远去的背影,心里狠狠地骂道:
“你这家伙!学好千日不足,学歹一日有余。真的变坏了!”
他气得胸膛连鼓直鼓。他又骂道:
“老子会被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气死!看老子怎么搞死你!”
“呜!----呜!”
这时,从春柳湖以北的沅水上空,传来了轮船拉卫的声音。
牛伏洪凭自己的经验判断,这是从长沙市开出的客轮,下午三点钟靠拢新兴嘴码头。然后,继续西上,直驶目的地常德市上南门码头。
他扬起腕子看一眼手表,短针准确地指着“3”,长针正好和它成九十度。
他不是要赶乘这时的航运客轮去常德吗?
他为何还在相距新兴嘴码头八华里远的渔船上?
他离开家,走在春柳湖南堤上,盯准前后没有熟人的空隙,冲下堤坡,钻进了这条主人外出的渔船。
昨日,他来湖边买团年鱼时,就有心摸准了情况。
这船上的渔人,在正月初一这个日子里,必须收了业次,往泰山岳母大人家做新客。
牛伏洪拖了铲棚,蜷缩在中舱里,叼着纸烟,大口地喷云吐雾。
他对自己的部署感到十分满意。此时虽然孤寂,但是,比在老渡口的茶馆里打牌、听三棒鼓要稳妥十倍,甚至百倍。那样,人多嘴杂,传到弟弟耳朵里,晓得他还留在春柳湖没有走,就不会钻进他设下的圈套呀!
微风,吹动湖水,荡起轻波细浪,舔着船肚子,发出“嚓嚓”的响声。
牛伏洪心里却截然相反,风呼,水啸,波翻百里,浪卷千丈。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弟弟一贯老实巴交,处处听他指挥,事事服他调摆,纵然他有时搞发火了,打弟弟一顿,骂弟弟一餐,弟弟也从不还手,从不反咬。
而今,弟弟不但不听他的话,不看他的眼色行事,反而还想指挥他,调摆他,牵着他的鼻子走。
哪里还把他当哥哥敬重?
哪里还把他当牛家的主人推崇?
这是要把他俩在那两间一偏梢的茅屋里已经固定了数年的位置来个颠倒呀!这家伙真是胆大妄为!
牛伏洪越想越烦躁,心慌,耳鸣,饥肠辘辘,顺手揭开靠后舱的火舱锁幅板子,煤灶、蜂窝煤、杨树棍、腊鱼、腊肉、白米,样样都有,只要动手,可以做出丰盛的晚餐。
他吃惯了现存饭,懒得麻烦。
他瞄了一眼面前的堤段上,发现没有熟人来往。
他迅疾地躬身过了拱门,爬到船头,穿好皮鞋,推开铲棚,跳上堤岸,直接走进老渡口供销分社。
他掏出钱粮,从营业员罗正春手中买了一斤蛋糕、一斤鱼皮花生、一瓶“老渡口大曲”,抱在怀里。
他跨出供销分社的大门,生怕碰到熟人,侧身下了外湖堤坡,顺着湖边,走向几百米远处的渔船。
他回到中舱里,摊开蛋糕、鱼皮花生,抱起“老渡口大曲”,独饮独吞。
这酒,全国名牌,1963年获得过全国轻工产品的金质奖章,是他多年喜爱的玉液琼浆。
这蛋糕、鱼皮花生,虽不算美味佳肴,但口味不算蛮差。
不过,如若在大城市他是绝对不用咽它们的。好歹只眼前这一餐,那就将就着吧!
牛伏洪抓起一粒花生米,丢进嘴里,又举起酒瓶,咕咚连喝几口。
酒精替他助威。他心里继续骂开了弟弟:
“你个蠢家伙!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这点起码知识都不懂呀!像你这样,一年到头,只晓得搞几下直爬路径的工夫,吃碗岩饭,活在人世上有什么意思唦?!还想拉着他跟你走那条路呀!哼!哼!莫想破后脑壳。”
牛伏洪转而一想:不!弟弟不要他在外头抓活水钱,吃松活饭,不单纯是蠢,不单纯是笨。一定是别有原因。
他想起了去年春上,他在常德百纺公司万经理家,遇见了队长许云祥的情景。
当时,他们两个人去滨湖电影院看电影的路上,许云祥对他说:
“伏洪!你的风格高啊!自己一年四季在外头跑,把堂客让给弟弟,让他俩在屋里过恩爱日子。”
他听了,举起拳头,在许云祥背脊上擂了一拳,说:
“你这张大粪嘴,放干净些!”
许云祥嘻嘻直笑,说:
“这敞水木排,你索性放到底。如果要管,招呼他俩邀起把你谋害了!”
那时,牛伏洪没把许云祥的话往心里放,他向来觉得弟弟忠厚本份,对他一心不二,决不会做出那号伤风败俗的事。
此后,在他面前开这号玩笑的人多了几个,他仍然没当回事,只以为,这是那些喜开玩笑,爱讲闲话的人,离不开的话题。
近半年,他觉得整个柳口生产队的人都在议论这个话题,心里不禁激起了一圈波澜。
但是,事实马上使他平静下来。
他从外头回到屋里,弟弟、堂客,待他热情真诚,看不出半点虚情假意,更没发现图谋不轨的行为。
这次回家过年,他刚走进村,正好头一个遇上许云祥。
许云祥装了一根纸烟给他,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发笑。
他感到莫名其妙,问:
“许队长!你笑什么呀?”
许云祥说:
“伏洪!你蛮久没回来了。这回,是担心你弟弟管不住你堂客,才回来帮忙的吧?”
许云祥说完,神秘地看看四周,又说:
“还好!没有被别人听见。伏洪!你晓得,我这人喜欢开玩笑,刚才只是说着好玩,你切记莫当真的啦!”
说着,往前推了他一把:
“去!快回家去吧!”
牛伏洪往家里走着,心里暗暗诧异:许云祥两回在他面前提到弟弟与堂客的关系,这回的语调、神态,为何跟上回大不一样啊?莫非?他不愿再往下想了。
他回到家里,弟弟对他的态度,与过往相比,果真起了变化。
这使他惊异,使他怀疑。
弟弟逼他回家种田,是不是为了摆脱蒲香那骚婆娘,摆脱社会舆论,和他分开插责任田,独立门户,搭早积攒钱粮,讨个堂客,过快活自在的日子呢?
唉唉!他不能相信。
唉唉!他不愿相信。
唉唉!他不敢相信。
今天,是真是假?
今天,是金是铁?
他要分个明白。
他要搞个清楚。
不然,这日子令他太难熬了。
这世上,身为男人,最耻辱的,最痛苦的,最做不起人的,就是被戴上一顶绿帽子。
他的亲弟弟给他戴上绿帽子,比别的人给他戴上绿帽子,那要耻辱十倍,痛苦十倍。他不报复弟弟,日后他在世人面前怎么做得起人呀?怎么抬得起头呀!他坚决不愿意过那种把脑壳埋到裤裆里的日子!伏波你做得出初一,莫怪哥哥做得出初二。
牛伏洪这回是下了狠心,才给弟弟布下如此圈套。
他不这样做,他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