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人心都是肉做的
胡蒲香心里暗暗感叹:真是两手提篮,左篮(难)右也篮(难)啦!
急切中,她偷偷地瞟了对面一眼,弟弟正埋着脑壳,只顾扒饭,端庄的长方脸膛上,闪烁着黧黑的釉彩,像平静的春柳湖水,没有咆哮的浪花,没有湍急的旋涡,蕴藏着深情,流露出善意。
再看他那两团渔火般的眼睛,闪烁生辉,却丝毫显不出咄咄逼人的刺芒。两道浓眉如同两条小船,平静地排列在湖水上,既不向前冲击,也不往后倒退。只是乌黑的短发里,宽阔的额头上不断线地流淌下来的豆大汗珠,给人一种狼吞虎咽,不讲斯文的感觉。
其实,这对他是一桩“冤假错案”。爹妈给了他生理上的这个特点,无论他怎么克服,也是“不治之症”。
牛伏波每逢上桌吃饭,就要汗流满面,无论春夏秋冬,餐餐如此。
他还尤其不能吃辣椒,几乎是看见辣椒就冒汗。而他偏又和辣椒结下了不解之缘。他不抽烟,不喝酒,从来就没有听他讲过想吃什么,不想吃什么。正如他自己讲的,除了天上的飞机,地上的木屐不吃外,他什么都能敞开肚皮接应。
对于穿戴,他丝毫不讲究。
谈论女人,他更是缺少口才。
唯独一个嗜好,一餐饭不吃辣椒,就像失恋的男女,饭不饱腹,菜不爽口,恹皮搭颈,无精打采。
正像本队队长许云祥说的,牛伏波和辣椒的感情,就像一个恨不得把堂客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男人,而又惧怕堂客。
对于许队长的打趣,伏波只是笑笑,没有话说。他还没有这种生活体验,不晓得堂客在男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时,牛伏波挟了一块辣椒大蔸萝卜放进碗里,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嚼着,对于哥哥脸上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好像毫无察觉。
他还不时地往侄儿侄女碗里挟菜。
胡蒲香看着桌面上,心里充满了难言的惆怅,觉得自己的男人在弟弟面前太强狠,太霸道。
几多忠厚的弟弟呀!
一年四季,风里雨里,田里地里,他从没歇过脚,种插着全家五口人承包的十四亩责任田,让你上汉口,下广州,进北京,住上海,跑遍口岸。美其名曰做生意、赚大钱,却从来就没往家里交过半个子儿,独独这次回家团年带了几样吃的东西。
你不向家里给东西都算了,可是,你反而把她和弟弟顶太阳,陪月亮,用汗水换来的稻谷、棉花,一担担往外挑。
这些东西,全部按国家价格,算起账来,你也应该给一千多元呀!弟弟几时问过你呢?几时找你算过账呢?
唉!虽然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几年了,由于你这样做,牛家还是那三缝两间一偏梢的茅屋。除了她娘家陪嫁的红漆衣柜、银柜、花板床、马桶、脚盆,差不多没有添置一样真正值钱的新家具。
队上的其他人家却不同,茅草屋换了砖瓦屋,闹钟换了手表,还有一半以上的户添置了自行车,收音机,三分之一的户买了缝纫机。比起来,牛家屋里掉队一大截了。
唉唉!如今,伏波满28岁了,亲事还没得引子。
跟他同年的人,生下的儿女都看得牛,喂得猪了。
弟弟不讲起自己的婚姻大事,你做哥哥的也就从来不关心。
她好多回找你做哥哥的商量,有那样般配的姑娘,跟弟弟定一个。
可你总是讲,横直如今党的政策好,提倡晚婚,计划生育,急什么啰!响应党的号召嘛。28岁还年轻。像上海那样的大口岸,有好多男女到了三十六七岁才一对对吊着膀子,到黄浦江边打碰(接吻)。姻缘姻缘,是有缘份的。等你做生意发了大财,添置了大屋,成了殷实户,自然会有姑娘找上门。
看看!你对弟弟就是这号态度。
可弟弟对你呢?比孝敬爹妈还胜十倍。他莫还会怕你,打你不赢呀!他要像别人的弟弟那样对待哥哥,早就一拳头揍得你吐血。
人心都是肉做的。
你总该晓得点好歹,莫欺负弟弟太狠唦!
这两天,弟弟好言好语劝你莫把光洋贩到广州去兑换手表,已经收到手头的光洋,交给国家银行,吃碗正正当当的饭。干那号昧良黑心的路径,迟早会犯法。
他还给你指出了一条光明大道,接你回屋来,经营责任田,他不要你落水下田,不要你上地晒太阳,只要你在屋里当家调摆,教育儿女,看好春柳湖上那一片片杨柳树林,坐在屋里用柳条棒做椅凳,扎柳条筐,运到常德或汉寿,交土产公司换钱。
至于砍柳条,挑柳条,犁田耗地,施肥管水,插秧割稻,晒谷车谷,送粮上交,凡是背重锤,用力气的工夫,都归他做。
你只搞点松活路。
那样,全家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靠两只手发家致富。几多好呀!
哪会料想到,你不仅仅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听不进半个字,还吹胡子瞪眼睛,发尽了脾气。
直到今朝大年初一,你也不管吉利不吉利,在他面前做起这副恶菩萨相。这要不得唦。
胡蒲香越想越气愤,翕动嘴唇,企图劝说自己的男人。
但是,她看到他那副凶神恶煞的相,就不敢启口了。只好闷在心里干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