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峻找唐毅林弄了一辆越野车,载着龙彦达去塔古镇。镇子在离项目部100多公里的地方,是离这里最近的有人烟的地方。
一路往东,天空蓝的滴水一般,云层雪白厚重,低垂在天地之间,金黄色的沙漠顺着灰色大道两边展开,一丛一丛的荆棘点缀在路边。
龙彦达坐在副驾驶,把椅背往后移了点儿,半躺着,透过前挡风玻璃定定地看着阳光和腾起的黄沙混在一起。
“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唐峻忽然摇下车窗,大嗓门开始飙歌。
龙彦达瞬间忘记了呼吸,心被狠狠锤了一下,他使劲闭上了眼睛,眼前却浮现出一张坏坏的笑脸,“我就是要淋漓尽致地爱你。”接着又说,“以为我要亲你?攒着回家亲......”
龙彦达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皱起了眉头。这些东西他想忘掉,却挥之不去,又在某个时刻毫无防备地窜了出来,冒犯他,伤害他,让他后悔,让他羞耻。
“师父,”唐峻兴奋地叫了一声,“师父你快看,海市蜃楼,师父,师父,快看快看,一会儿没了。”
“吱——”的一声,唐峻踩了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抓着龙彦达的胳膊摇晃,“我们下车看。”
龙彦达睁开眼睛,唐峻正惊喜地盯着车窗外,攥着龙彦达的手腕
热气蒸腾,绵延的沙漠尽头,半空中浮现出一座白色的城市。听说过很多次但从来没亲眼见过的海市蜃楼,龙彦达被眼前的奇妙景象吸引,睁大了眼睛。
下一秒,身侧的车门被打开,唐峻站在车外俯身趴到龙彦达身前,按开安全带,一把抓住龙彦达的手,“下车,师父。”
被唐峻的喜悦感染,龙彦达蹦下车。
两个人站在路边,抬头看着那片清晰的光影,大自然的神奇。
“我们走近点看吧,师父。”唐峻自然地拉起龙彦达的手,穿过无人的大道,走进沙漠。
两个人脚步很快,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迎着热烈的风,脚下踩起金色的沙雾。
不管他们跑得多快多远,海市蜃楼一直在离他们不近不远的地方挂着,楼宇的颜色慢慢变得浅淡……
“拍照拍照,”唐峻松开龙彦达掏出手机,高高举在头顶,另只手扒拉着龙彦达的肩膀,“来,师父,我们合个影。”
太阳照得人晃神,龙彦达张开手掌搭在眉上,唐峻在他身边笑得见牙不见眼,“咔嚓咔嚓咔嚓”一顿连拍。
放下手机,身后那座浮在半空中的城市只剩下了一点楼尖。两个人沉浸在这种大自然给予的震撼中,唐峻搭在龙彦达肩膀上的手忘了拿下去,龙彦达也没在意。
又过了一会儿,半空中的那座城彻底消失不见。唐峻侧过头,离龙彦达很近,和第一天晚上一样近。
“师父。”唐峻轻轻叫了一声。
龙彦达没听见一样,直直地盯着远处的那片空白。
“师父?”唐峻胳膊收了一下。
龙彦达感知到他手上的动作,伸手扒开唐峻停在肩膀上的手,准备转身回车上。
却被唐峻一把攥住小臂,往怀里拉过去,龙彦达警觉地推开他,拧眉看向他。
唐峻投降似的举起双手,歪着脑袋笑了下,“不碰你了,师父。”然后往前走了一步,低下头靠近龙彦达,“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呢?你从来都不笑,开心一点不好吗?”
龙彦达双手插进裤兜里,迎上唐峻执拗的目光,“回车上,去塔古。”
唐峻不会放过这种机会,什么碰不碰的,就当他自己放了个p。他一把搂住龙彦达,双臂紧紧把人环住怀里,龙彦达毫无防备,难以置信地使劲推着唐峻的肩膀。
唐峻肩背和胳膊上的肌肉暴现,把和龙彦达同款的工装布料撑得鼓了起来,论力气,龙彦达确实不是这种人的对手。唐峻并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紧紧抱着他。情急之下龙彦达抬起小腿,膝盖重重地撞向唐峻的小腹,唐峻毫无知觉似的,眉头都没皱一下,生生地接了下来,胳膊更用力,贴地更紧,让龙彦达在他怀里挣脱不能。
“师父,你动不了,别动了,”唐峻伏在龙彦达耳边,“我没想干什么,干嘛总那么讨厌我?我对你不好吗?除了你,你还看到我给谁端过茶送过水,跟他屁股后边摇尾巴?”
“唐峻,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龙彦达识时务者为俊杰,选择相信唐峻是真的没想干什么。
“你知道我在追你吧,师父?”唐峻问,“你不可能没感觉,非要我说出来?谈个恋爱吧,师父。”
“和你谈?”龙彦达无奈。
“对呀,要不要?”
“不要。”
“怎么就不要呢?你怎么就不能喜欢我呢,看我这么喜欢你,你就不能学学我?”唐峻额上的汗蹭在龙彦达的颈侧,湿漉漉一片。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你长得特别像另外一个人,”龙彦达动了动脖子,“而我不想见到那个人,我不可能给你想要的回应。”
不想见到那个人,更不可能接受你,这对你不公平,对我很残忍。
“就因为这个?你怎么那么幼稚啊师父,长得像而已,又不代表就是,”唐峻笑了,“再说,我可以去整个容呀,整了容就不像他了,你看着就不烦了,对不对?”
龙彦达当场掉线:......你傻不傻?
“是有点傻,那怎么办呢?你就是单纯讨厌我的脸而已,那我改掉它不就结了?”
“我不是讨厌你的脸......”
“那是为什么?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告诉我我都可以改掉。”唐峻一直抱着龙彦达,生怕人下一秒就不见了似的,胳膊上的劲一点都没减。
龙彦达:......
“还是说,你还并没有走出来,你忘不掉他?”唐峻直起身子,盯着龙彦达,“要是这样就说得通了,本尊在那里,还要替身干嘛?”
强烈的太阳光直射下来,龙彦达眯起了眼睛。唐峻抱着他转了个方向,高大的身躯给龙彦达带来一片暗荫,“给你挡太阳。”唐峻笑笑。
龙彦达抬起眼皮,唐峻笑起来也像他,调皮的、灿烂的,带着光彩的。龙彦达一阵恍惚,看着唐峻,眼里全是化不开的柔情和茫然。
唐峻在龙彦达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清晰的身影,他轻轻捏住龙彦达的下巴,低下头......
这不是他熟悉的气息,记忆中那种草香不是草香,木香不是木香的香气,让人安心让人沉迷的香气,唐峻身上没有。龙彦达抵触着,把脸别到一边。
唐峻停下来,弯着腰,停在龙彦达眼前,鼻尖差一点就要互相碰到的位置。
他的手微微松了松,没有强迫龙彦达转过脸,唐峻迟疑一会儿,嘴唇在他的脸颊处碰了一下,“一点机会都不给我,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先松开龙彦达的下巴,然后再依依不舍地松开搂在他背后的胳膊,看到龙彦达坚决地摇头,叹了口气,“走吧,都晒成肉干了。”
龙彦达有意跟他拉开一段距离,等唐峻启动车子后才拉开副驾驶的门,上了车。
塔古镇是一个很小的集镇,当地农民把家里吃不完的奶酪杏干,用不完的毛皮印花布拿过来,铺开摆在地上,小摊子一个连着一个,“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街道窄的很,唐峻把越野车停在路口,两个人在骆驼、马车、板车中间穿梭,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小理发店,10块钱,店主兼理发师是个白胡子老爷爷,只会剃光头和寸头。
两个人剪完头发出来找餐馆吃饭。同款碎寸,配着身形长相,还有那身工装倒也挺有型。
路边有个卖石头的小摊子,各种嶙峋怪石,有大有小,龙彦达觉得有趣,蹲下来拿起一块儿放在手里把玩。
唐峻守在他身边,不觉得黑漆漆的石头有什么好看的,眯着眼睛四处张望。
身后一阵惊呼伴着马蹄声响起,小商贩们纷纷站起来,稍作迟疑立马散开,唐峻回过头去,一匹高大的骏马疾驰而来,明显受了惊,马的主人跟在旁边死死拽住缰绳,气喘吁吁,被马拖着往前跑。
骏马奔向唐峻和龙彦达所在的方向,街边的小摊被撞地七零八落,骏马嘶鸣着,又黑又亮的前蹄高高扬起......
唐峻本能做出的唯一动作就是迅速俯身,把龙彦达护在怀里......
温热的血顺着唐峻的额角流进了龙彦达的脖子里。
龙彦达抹了一手血,背起唐峻冲着路人狂喊,“医院在哪里?医院呢?医院在哪里?”
马的主人把缰绳递到邻居手里,赶紧追了过去,“就在前面,我带你去。”
他在前面带路,龙彦达背着唐峻一步不落地跟在后面。
“你不能流血,”龙彦达声音颤抖,“你不能流血,坚持一下,马上就好了,马上就不会流血了。”
唐峻脑袋垂在龙彦达肩膀上,神智尚且清醒,还有心情笑,“我就是脑袋有点晕,我居然被马踢了,说脑子被驴踢了差不多就这感觉了吧。”
“你不能流血......”龙彦达嘴唇紧抿,急得眼眶发红,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师父,我没事,这算什么事啊,就流点血没什么大不了的。”唐峻双手垂着,随着龙彦达急匆匆的步伐,在他身前一晃一晃,“我们部队里长大的小孩,破点皮流点血再正常不过的事儿了,真没什么,你怎么这么紧张?”
听到唐峻的话,龙彦达微微一顿,又赶紧大步往医院里跑去。
直奔急诊室,找来医生护士,跟着他们跑前跑后,龙彦达往日的冷淡镇定全然不见踪影。一直到唐峻躺到了病床上,龙彦达还拉着医生问,“还会出血吗?会不会有后遗症?感染的风险大吗?平常该注意什么?加强营养什么的。”
中年男医生拍拍龙彦达的肩,“他没事的,缝了6针,个把星期就能长好,你别看我们卫生所小,这种破皮的小病治起来还是没问题的,放心啊。”
唐峻脑袋上缠了两圈绷带,靠在床头,看龙彦达拽住医生问个不停。至于吗?像缝几针这种事在唐峻眼里压根不算事儿,从小到大胳膊腿儿都骨折过几次了,能有什么啊。
看到龙彦达一脸的焦急担忧,唐峻比三伏天喝冰可乐还爽。不管龙彦达接不接受他,可以肯定的是他心里有他,他担心着他。唐峻挺满足,一次受伤换龙彦达的一次关心,多划算的事儿。
龙彦达问完医生,走过来站在唐峻的床边。
马主人一直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地搓手,看到龙彦达过来,赶紧小跑着站到他身边,“唉,真是不好意思,医药费还有营养费什么的,要多少你们开口,我那马是发神经了,我也没拽住。”
唐峻打量了他一会儿,少数民族的咖色袍子,黝黑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浑浊,粗糙的手指上裂开了很多口子。
龙彦达看着唐峻,唐峻冲他咧嘴笑了下,扭头对马主人说,“不用你赔,就这样吧。”
“啊?那不行的,那怎么行,要赔的。”马主人弯着腰。
“不用,你忙你的去吧。”唐峻摁了下脑袋上的绷带,“真不用,你走吧,我打算躺一会儿。”
不用赔,我要赔......你来我往几个回合,唐峻说服了马主人。
“谢谢啊,谢谢您啊,您真是个好人。”马的主人哈着腰,双手合十地退出去。没一会儿又推门进来,拎了两提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对着两个人鞠了个躬,转身跑了出去。
龙彦达走到唐骏的床头,凑过去看了下他脑袋上的绷带,绷带里渗出硬币大小的一块血迹,他的心脏没由来地突然缩紧,导致呼吸有些困难,使劲咽了下口水,"饿了吗?想吃什么,我去买。"
唐峻笑笑,“随便啊,师父,你买什么我吃什么。”
“好,我去买,你躺着,不舒服就赶紧叫医生,我马上回来。”龙彦达说完急匆匆地走出病房。
10分钟后,龙彦达拎着几个保温盒走进病房。先把保温盒放到床头柜上,再弯腰支起床侧的小桌板,把保温盒一个一个地摆上去,再一个一个地掀开盖子,抽出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唐峻,“街上全是大盘鸡,买不到别的东西,行吗?”
“这有什么不行的?你买什么我都吃。”唐峻笑嘻嘻地夹了一大块土豆,丢进嘴里。
龙彦达坐到床边的木椅子上,看唐峻吃饭,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看入了迷。
“师父,你怎么不吃?”唐峻偏过头问他。
龙彦达没有说话,看着他,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师父??”
“啊?”龙彦达回过神,笑了下,指指脑袋,“疼吗?”
“不疼,师父,这真的是小事情,你别放心上了。你怎么不吃饭?”唐峻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你看,没事吧,医生不是说两三天就能长好吗,这么担心我?”
龙彦达愣了下,微笑着掩饰过去。
这会儿住在医院里的不止唐峻,还有许澈。
他已经很久打不通龙彦达的手机了,每次拨过去都是“对方正在通话中”,微信更是发不出去。他知道自己被龙彦达拉黑了,可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去拨那个号码,一遍又一遍。
许澈的情况很糟糕,苍白无力,身上随处可见出血点和大块的淤青,连眼白处都出现了血斑。急剧消瘦,20天瘦了40斤,眼眶和脸颊深陷,瘦地只剩下了一层皮。
他的牙龈在不断地出血,吃不了东西,一天到晚想睡觉。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医院走廊和手术室,只能坐在轮椅上,被别人推着。
头发掉地厉害,许澈干脆剃了个光头,脑袋上扣着顶茶色的渔夫帽。锁骨上面突着一个肿块,许澈总拿手去按,想把那个肿块按进去,没头发就够丑的了,还长肿块,自己看着都恶心。
龙彦达的浴袍一直被他贴身穿着,说什么都不换,也不让人洗,领口已经发硬发黄他也不换,没事的时候揪起半边衣领,放鼻子下面闻着。
其实他什么都闻不到,他的鼻子也不好用了。可他坚持自己闻到了,就是龙彦达身上的味道,清淡的温柔的香气。
这天他又攥着手机,让人把他推到窗户跟前,看着西北方向的那栋高楼,发呆。
李元庆办公室里传出压抑的哭声,许母不停地抹着眼泪。
“阿姨,这就是目前我们的方案,手术都是有风险的,现在连个剖腹产都有风险呢,手术知情书就得这么写,你别被吓到了。相信我们,我给老幺找的,绝对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医生。”李元庆递给许母一包抽纸,再把许世奎和许杨拉到一边,压低声音,“现在换髓,风险挺大的,老幺的身体太虚弱了,但是我们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必须马上换髓。你们签吗?”
一贯镇定自若的许世奎抬起双手捂住了脸,弓起背,不停地喘着粗气,过了一会儿,把手拿下来,拍了下许杨的肩膀,“你这个当哥哥的决定吧。”
许杨深呼吸着,盯着李元庆,知情同意书还放在桌上,许母哭地停不下来。
“许杨,我也是他哥,冒一次险吧,还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李元庆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些话,他扛着压力,医生和哥哥的双重压力,他不敢想手术失败之后他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许澈的家人?又该怎么面对自己?
但他别无选择。许扬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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