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贞受封贵妃,按规制当有独居的宫室。朱见深选来选去选了昭德宫出来,但却又借口御器厂还没有及时送来新用具,铺阵未毕,仍然与她同进同出,就在前三殿暖阁里轮住,将昭德宫当成赏玩珍藏的馆所,偶尔才过去坐一坐。
而相比独居一宫,看似尊荣无匹实则对现代人来说很不是滋味的贵妃之位,万贞也宁愿还像从前那样,和他出入相随,不去看后宫那些两宫太后塞进来的莺莺燕燕。
为于谦昭雪是件抚平过去遗憾的大事,朱见深不便出宫,临时却又想起还是应该告诉一羽。万贞实在闷得慌,主动提出跑这一趟。朱见深虽不乐意,也只能应允了。
一羽十几年修身养性,从万贞嘴里听到侄儿准备为于谦昭雪的消息,沉默半晌,叹道:“为我兄弟相争,毁损国家栋梁,实为大罪。他日九泉之下,我难有颜面再见故臣。”
其实这兄弟两人,对于谦的人品都信得过,愿意倚重。但政治.斗争的残酷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你明明不想杀人,为了权势稳固,却不得不杀。
于谦沉冤昭雪,让人舒了口气之余,又深深地遗憾心寒。一羽的难受,万贞无从劝解,便转开话题问:“怎么今天不见兴安?”
一羽道:“他去见故友了。”
兴安为了侍奉一羽,先帝在时自动请辞了要害重职,去坐了僧录司这样的冷衙,日常也从不与人深交,以免泄漏了机密。现在朱见深即位,叔侄俩达成了默契,他才敢与故友见面。
一羽说完这一句,心有所感,叹道:“说来他去见的这个人,当初若不是兴安见机得快,在兄长面前刻意诋毁了几句,只怕也步了于谦的后尘。”
万贞把当年因为夺门之变而受牵连的诸臣过了一遍,醒悟过来:“商辂来了?濬儿召他入京,他还没陛见呢,怎么就先去找了兴安?难道他知道……你还在?”
一羽白了她一眼,哼道:“你别眼里只有濬儿一个,什么事都害怕会对他不利!放心,我深居简出,不见外人,商辂一无所知。他找兴安,不过是谢一谢当年兴安为他说话,叙叙旧罢了。”
万贞讪笑:“我哪有那么想,是你多心了。”
一羽自己就经过为帝心境变化,哪能不知她刚才话里的顾虑所在,冷笑:“你没想才怪!”
万贞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赔礼道:“好啦!我真没想到么多,就是略微有那么一点点不平……濬儿召商辂陛见,他到了京师,不去左顺门投帖,却先来会友,难道你还不许我不高兴?”
一羽被她的直言堵得火气全无,没好气的说:“知道了!你的濬儿金尊玉贵,满天下的人都得先想着他,围着他转,你才高兴,是吧?”
话虽如此,有夺门之变在前,万贞仍然有些不放心,特意在妙应寺等到兴安回来,才让随从驾车去接商辂。
商辂方巾丝绦,一身青布圆领,正自负手行走在京师的街头,观看人情变化,突见一队车驾急赶而来,愣了一下。万贞下车行礼,笑道:“商先生,久逢了!”
两人虽然没有正面来往,可万贞日常拱卫沂王出入,双方照面的次数不少。加上她多年相貌不改,气质与寻常女子的婉柔娴静大不相同,此时虽然穿着男装,但商辂仍然认出来了,拱手道:“万侍……”
一声旧时称呼出口,又想到她如今已经受封贵妃,据传日常用器礼仪越于皇后,几乎与天子并行,便又改口道:“万娘娘久违!”
万贞听着人称呼她“娘娘”,就觉得不适,摆手道:“商先生本不是俗人,奈何做此俗称?我从兴安处听闻先生入京,特地赶来接您进宫见驾,难道是为了听您客气一声的?”
商辂受先帝贬居林下十年,建功立业的雄心已经消磨了不少,倒真没有寻常官吏对宫中贵人的趋奉之心,洒然一笑,道:“非是在下拘泥,实因礼法如此,不得不为。”
万贞一笑,也不纠结,抬手礼让:“先生快请上车。陛下自召您入京,日日算计行程,已在宫中等候多时了。”
商辂眼看她从这车上下来,不说君臣尊卑,就为了男女之别,也万万不敢真的上车,忙道:“劳陛下挂念,在下这便急步入宫求见。万侍还请登车先行,在下附骥尾随便是。”
万贞知道他顾忌所在,笑道:“商先生请登车,让梁芳送你进宫罢!我还有事,需要骑马急行,就不等你了。”
梁芳应了一声,将他的坐骑让给万贞,车队一分为二,万贞在侍卫的拥簇下驾马北折,梁芳则陪着商辂一起登车往五凤楼那边而去。
商辂见她纵马骑行,身姿矫捷,浑然没有半点内宫女子的温驯柔绵,不觉眉头一皱;待见她遇见拥挤之处,并未着侍卫喝道赶人,而是挽缰让人过了这才上桥,便又松了口气。
万贞避嫌走了东路,又不愿惊动了仁寿宫的人,特意让人把马送回御马监,自己带了小娥他们步行。
仁寿宫和清宁宫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之一,走的宫道选得僻静,除了巡守的禁卫,并没惊动旁人。眼看穿过花园,便到了西路,突然听到角落里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小贱人,你别不识好歹!”
万贞耳力灵敏,一听这声音是夏时的,便转头看了一眼,正见夏时抬手打了他面前的小宫女两掌。那小宫女不敢躲避,却也没有低头求饶,只是站着不动。
万贞与周太后的关系已经十分糟糕了,本来不想跟夏时再起冲突。但这小宫女的倔强,却又让她有些不忍,便扬声问:“夏时,你在这里干什么?”
夏时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分辩:“没……没什么啊!”
他是仁寿宫的大总管,办的事要是光明正大,哪用着找这么偏僻的地方?万贞眉尾一扬,嗯了一声:“没什么事,你突然打宫女的脸?”
宫中的女子,脸面乃是晋身之资,最为重要。就是贵人惩罚犯错的宫女,多半也是洒扫宫苑、清洗夜香、提铃报时、小杖笞脊、发配浣衣一类,不会因为小错去打脸。夏时骄横惯了,被她提起这个话头,猛然醒起这条惯例,吓得连忙道:“万娘娘,这宫女失职误事,连累小的也在太后娘娘那里吃了挂落!小人一时激愤,失手打了她,实非有意!”
那宫女嘴唇噏动,看着万贞想说什么,又没敢开口。万贞见她不说,便也不深究,只对夏时道:“犯了错,你可以罚她几日苦差,实在气不过送到慎刑司去也没人挑你的礼,怎么能这么打人的脸?”
慎刑司就在万贞手上握着,连周太后都使不动,夏时哪敢借了这地方整治跟自己不合的宫人,只是低头保证以后一定循规蹈矩。
万贞怕她一退开脚步,夏时就加倍报复这小宫女,想了想,又问:“丫头,你识字吗?”
小宫女大喜过望,连忙点头:“奴识字,会写会算,也能吃苦!”
夏时大惊,转头狠瞪了她一眼,急道:“万娘娘有所不知,这贱奴是大藤峡平叛后带回来的土司之女。非我同族,其心叵测,按例是不能近御侍奉的!”
小宫女怕她因此真不带自己走,连忙伏地叩首:“娘娘,奴虽是土司之女,但母亲本系土司强掳的汉家好女,父固有生恩,母则实有死怨。峡峒兴亡,于奴而言无恩无仇,入宫服役,乃是时运所驱。断不敢因此而挟恨于心,对贵人不利!愿追随娘娘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万贞一怔,她原来只是一时不忍,想救她一救,现在见她说话条理分明,却是真有几分欣赏了,点头道:“夏时,这丫头我领走了。”
夏时不敢和她相争,恨恨地看着那小宫女跟着她离去。
那小宫女也知道自己这下算是真把他得罪死了,被他盯得寒毛倒立,直打寒战。万贞看不得小姑娘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伸手轻轻一揽,将她推到内侧。
万贞腿长腰高,肩宽胸丰,身量高出这小宫女一大截,把她遮得严严实实。小宫女愣了一下,安全感油然而生,也不再发抖了,这才想起自己一直没有报名字,连忙又道:“娘娘,奴本姓李,小名唐妹。因大藤峡之事随军入宫……其实,奴有位同乡好友,现在就在昭德宫听差,只是位卑年幼,娘娘可能不认识。”
昭德宫万贞几乎不住,里面的人手都是秀秀她们选的,宫人众多,万贞见的次数有限。李唐妹提及,她便随口问了一声:“喔?叫什么名字?”
“叫汪直。”
万贞从名册上见过了这个名字,点了点头,又问:“夏时性子阴鸷,一向爱在背后使坏,不怎么当面发怒的,今天怎么会生这么大的气?”
李唐妹扭捏了一下,小声道:“不敢瞒娘娘,夏太监想纳妾,提了几次,奴都不愿,所以他就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