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慕几乎已经想象到了画面。
像是被死神所裹挟,镰刀悬在了头顶,偏偏又舍不得人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奄奄一息,无力的挣扎,能活一天是一天。
这应该是很多人的选择,或者说,其实这才是对的。
可苏慕慕不想这样。
她摇了摇头。
“我无法接受,自己会有那么狼狈的时候。”
她甚至宁愿在死亡降临的瞬间,欣然接受。
之前的挣扎与纠结,不过是因为冷辰傲、苏萌萌跟苏泽昊。
现在,心中的石头落地,她也的确比自己想象的好一点。
虽然情况已经走向了无法逆转。
但也还好。
她以为自己会痛的肝肠寸断,会万念俱灰,但死到临头,反倒生出别样的释然与从容:
“我就算是死,也想要开开心心的死。”
闻言,路泽然的语气在这一瞬间变得有些暴戾。
“不行!”
他有些烦闷的攥紧了拳头,想到刚才苏慕慕的叮嘱,复而松开,寸步不让的反问她。
“太荒诞了,你无法接受自己狼狈,却能接受自己去死吗?”
“就算再怎么狼狈的活着,也比死了强吧?”
苏慕慕否认道:
“可惜我不这么觉得。”
她说:
“第一次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也慌神,更并非半点不害怕死亡——但现在,情况已成定局,我又何必继续把自己的时间浪费在这狭小的病房里?”
苏慕慕舔了舔唇。
说了这么多话,本来无甚感觉的嗓子也开始有些发干发紧。
“如果这是我注定的宿命,那么,我选择欣然接受。”
此言一出,路泽然直接站了起来。
“医生不是说了吗?还有一线生机,只要你现在就开始住院,也不一定……”
苏慕慕没让他把话说完。
她缓缓撇过头去,侧脸笼罩在苍白的光线里,睫毛垂落,投下淡淡的阴影,看着分明是易碎如玻璃的柔弱,本质却截然相反,实在够狠,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路泽然,你要搞清楚,这是我的命。”
或许是被路泽然的固执搞得有些厌烦,苏慕慕的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些。
“我人生最后的这一段路,到底该怎么走,我希望你能尊重我本人的意见。”
路泽然与苏慕慕再度对上了视线。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完蛋了。
此时的苏慕慕还素着脸,眼睛里全是细碎的红血丝,嘴唇干涸,有点破皮。
明明还是如此的虚弱无比,如此的无精打采。
但那双眼睛中所闪烁的光彩,却仿佛一簇燎原的火焰,几乎在一瞬之间,便将路泽然心中的顾忌烧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分毫不剩。
他知道,自己输了。
这是这场无形博弈中的又一次,不是第一次,或许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路泽然缓缓抽出了被苏慕慕按着的手。
指腹划过柔软的肌肤,路泽然按了按她的唇角。
与那仿佛已经没有任何温度的冰冷肌肤不同,她的唇还是热的,甚至滚烫的有些不同寻常。
“好。”
他第无数次在苏慕慕面前选择妥协,就跟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我答应你。”
他说:
“我仍旧不能理解你的想法,但如果这便是你想要的东西的话,那么,就让我来陪你吧。”
他说:
“你想去哪里?这最后的三个月,我来陪你。”
苏慕慕眉梢微扬,却像是不太满意。
“其实我自己也可以。”
她轻咳两声。
“不一定要麻烦你。”
路泽然似笑非笑。
“你这是用完就扔?”
苏慕慕则有些无奈。
“这是为了你好。”
路泽然轻嗤。
“你要是真为我好,就别拒绝我。”
她深深地看着他。
良久,苏慕慕选择了妥协。
“好吧。”
听到苏慕慕这么说,路泽然才终于露出一个衷心的笑容。
他对着苏慕慕道:
“这还差不多。”
苏慕慕看着路泽然,看他的眼神里带了点复杂,语气诚恳的对他道:
“谢谢你。”
谢什么呢?
谢这种时候,他还是愿意陪伴她吗?
她也说不清楚。
出院那天,天气很好。
阳光明媚,天空澄澈,万里无云,像是一大块倒扣的蓝水晶,又像是一面映着人间之湖的玻璃镜。
苏慕慕心情有点儿复杂。
她脚步突然顿住,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滑开摄像头,如实记录下这灿烂的苍穹。
她记录风景,那么路泽然就看着她。
一层阳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毛茸茸的光圈。
她的长发很柔顺,也很直,没做造型,柔软的一束,用一只百合花形状的发卡固定,垂在脑后。
似乎是对记录下来的景色十分满意,她的唇边挂起了一个很淡却很漂亮的笑容。
像是春日湖泊荡起的涟漪。
路泽然的心又开始砰砰跳。
此时此刻的苏慕慕,除了身形稍微比之前更加瘦削一些,几乎完全不像是个癌症病人。
气场也是,心态也是。
她身侧面无表情的路泽然,看起来都要比她更加苦大仇深一点。
而迎着落在自己身上暖融融的阳光,苏慕慕亦忍不住伸了个懒腰。
她收起手机,正准备跟路泽然说些什么,却正好撞进那双眼睛里。
按理说,她跟路泽然说的话明明更难听了。
也不知道路泽然是受了什么刺激,不但没有讨厌她就算了,反而好像更加为她着迷了。
这可不行。
苏慕慕是真的有点儿苦恼。
这点蓦然生出的情绪略微冲散了心头刚刚升腾起的愉悦。
而就在她如此想着的时候,路泽然突然开口了。
他问她:
“出去以后,你想要做些什么呢?”
苏慕慕沉思片刻。
“这可就太多了。”
她似乎完全不将自己身上的病症放在眼中,那份松缓并不是刻意的伪装与要强,只是有些苦恼的皱着眉头认真思考着行程的规划:
“真的,我发现虽然我活了这么多年,但是想做却还没做的事情,确实还很多呢。”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苏慕慕便真的忙碌起来。
因为她没有开玩笑,真的一本正经的写了个愿望清单。
苏慕慕按时吃药。
但仍旧无法抑制身体频率越发密集频繁的不适感。
没关系。
身体的枯败与虚弱显而易见,却并没有浇熄掉苏慕慕的热情。
她甚至兴致勃勃带着路泽然一起去蹦极。
路泽然最开始不同意,但就像是每一次意见相左,他还是被苏慕慕说服了。
到了蹦极的场地,人家都说害怕,双腿发软。
就苏慕慕一个人露出个失望的表情。
“这个不够高。”
当时站在她前面的另一位游客面露鄙夷,觉得是小姑娘吹牛,口嗨。
只是没想到,她是真的胆大。
站上蹦极台,绑上安全锁,其他人看着脚底万丈深渊,大多瑟瑟发抖,唯独苏慕慕,一眼,她没有犹豫片刻,直直的就往下跳,姿态平静的像是跳进一个不算深的泳池。
幽深高空,一跃而下。
那种感觉实在是太过于刺激了。
耳膜嗡嗡作响,急速的下坠带来了失重感,心脏像是在不断收缩,紧绷,随之一起涌上来的,是一种极度不安的恍惚。
还挺上瘾的。
苏慕慕总算知道为什么有人沉迷于极限运动了。
她这干脆利落的姿态,把后面其他等着的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大部分人——或者说绝大部分人,在上到蹦极台的时候,基本都会犹豫。
这是人之常情。
无论多么胆大,来之前抱着怎样期待的心情,但是当你站在窄窄的跳台,看向面前看不到底的深渊,难免会头晕脚软,望而却步,露出退缩之色,下意识的排斥,甚至有数不清的人,临阵脱逃,到了反而不跳了。
苏慕慕就像是个异类。
她几乎可以说是完全肆无忌惮。
像是天生属于这深渊,她如鱼得水,极速的坠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