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博士。”
她还是留着短发,头上戴着一对小小的猫耳天线。身上那件白色连衣裙是我们第一次骑自行车去东海岸时穿的。左臂装着崭新的机械义体,灰白色磨砂外壳,纤细的尺寸很适合她。
“好久不见,安妮妈妈。”
她微微一笑:“恢复的怎么样?还适应吗?”
“你是说这个?”我抬了抬脚:“好用,比我自己的都好用。”
“嘻嘻~我也是呀。原先我用不了手枪的,后坐力太大,开一枪手臂都能震麻,但现在却可以轻松使用了,你看!”
说着,她左手闪电般从腰间“唰”地拔出□□,速度之快半秒钟都不到。
“哦哦哦!!!厉害!”我吃惊地拍拍手。
“还有这个!你看!小狐狸!”
她转过身摇了摇腰后毛茸茸的大尾巴,一个女孩子伸手就去抓她的大尾巴,红红的小手还沾着黏糊糊的糖浆呢。
“我去装了机械尾巴和配套的芯片,可以完全根据自己大脑的意志来摇尾巴!现在这是狐狸样式的,还可以更换成小猫样式的,小狗样式的。并且这是完全防水的,完全防水的意思是内部元件全暴露在水中也能照常通电运作。”
“真不可思议呀…”
我向老爷爷又买了一串糖葫芦分给她。熊孩子见了也嚷嚷着要吃,安妮妈妈就又帮孩子们一人买了两串。孩子们嘴上粘着红红的糖浆开心地接过糖葫芦,小手往嘴上一抹直接就擦在银的背上,银倒是慢悠悠的一点也不介意。
我们拿着糖葫芦在商业街上一边走一边聊。
“你这半年去哪了?”我问她。
“我去了外面的岛屿,见了见世面。义体手臂和尾巴都是在莎菲尔斯的大医院装的。我本来是右撇子的,但是新的左手太好用了,不知不觉竟变成了左撇子!拔枪瞄准是,拿东西也是,你说神奇吧!”
“看上去很适合你哦。”
“嗯嗯!”
我们继续穿梭在街道上,话题到这里也戛然而止。
我们俩都不说话了,即使我明白我随便问什么她都会回答,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要再问些什么、再同她聊些什么了。想必她也是一样吧,对我们曾经的相处方式已经开始生疏了。
太久没见是会有这些,隔阂吧。
是否这就叫「时过境迁,渐行渐远。」…呢?
我把糖葫芦给她,自己买了串烤鱼一路吃着。吃完一串又买了好几个煎饼分给孩子们,自己留一个慢慢啃,一口嚼个七八十下好让嘴巴忙起来。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逛着,绕过一个又一个街道,最后到了一个海边公园。
紫色的夕阳映在成排的棕榈树上,海上的粼粼波光也无比耀眼。
远处海滩上三两个孩子在玩耍,孩子们见了,便拽着银的尾巴硬生生把她也拖了过去。
远海连着天空一齐映成紫色,我们躲在□□树荫下。她指着远处的海滩问我要不要下去坐坐。我欣然接受,跟着她一起到了堤坝下面。
她脱了鞋,光着脚踩在紫色的沙滩上。海浪轻轻拍来,没过她的脚丫。她说小时候珍珠公主最喜欢光着脚丫在海滩上奔跑,晚上常偷溜出来一个人在海边听海。
我对她微微一笑,不知道回她什么好,这些事她已经和我说过好几次了。
她踏着浪花朝大海跑去,像个孩子一样踩水撒欢,水没过她的膝盖,我跟在她身后不远处。
背着光,紫色的夕阳下只能看到她的剪影。我想再靠近一些,却不敢。并非害怕细沙与海水进到义体里,而是因为时隔半年,我们已经不再像以前那么熟了。
她远远地在浪潮里接了个电话,完后欣喜地向我跑来,拉起我的手也要我一起去海里:“不去踩一踩海水吗?”
“你都玩不腻吗?住在海边这么久还能玩的这么开心。”我说。
她倾着头幸福地笑眯了眼:“玩不腻哦~!可一直玩都玩不腻哦~”
“真羡慕。”
“唔,其实并非玩水玩不腻,而是只有我一人玩不腻。”
“哦?”
“因为我是个懂得满足的人。愿意在生活中偶尔停下脚步的人才能抓住生活中的美,抓住流经手里的幸福。”
我凝视着她点点头,又顿了顿。
她长吁一气,转头望向远方的海面念道:“幸福也是有保质期的,它会在你不经意间流到你手里,再从你没发觉的时刻悄悄溜走,待到它离开之后才会让你察觉到你曾经拥有过它,不及时抓住的话事后再怎么后悔再怎么念想,也盼不回将幸福握在手中的时光。有句话不是说:「有些人其实你已经见过最后一面了,只是你还不知道。」吗,我想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你还挺有哲理的。”
她听了得意地牵起我的手,拉着我一步步踩进海浪漫步在海滩上。海水淹没过义体,也复制了一份冰凉凉的触感传到大脑上来,舒服又真实。
她在前面领着我,说:“小时候学校不是有布置作业吗?我是学习成绩不错的那类好学生,但实际上我也并不怎么喜欢做作业,每天回家都被作业烦的不行,就期盼着快点长大,快点长大。”
“长大成人后的生活更加苦恼吧。”
“长大了不用再上学,也不用写作业了,换来的是更加辛苦的生活。我们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我去学校接安妮放学时,校门口的家长们脸上的疲惫和辛劳确实是这样写着的。”
“嗯。”我点点头。
“但是…”她转过身,微微皱着眉坏笑着说:“看到孩子们背着书包开心地从校门口跑出来时那天真无邪毫不知情的模样,我时常会想,他们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书包里装的都是些什么?回到家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些什么……?”
“噗~”
我忍不出笑出来。安妮妈妈也一起一下下“咯咯”笑着:“等待着他们的是成堆的作业!哈哈哈!做不完的作业!再看看身边的大人,我当时就感觉:哇~~~长大了!不用做作业!真好!终于终于,可以不用再做作业了~真好!”
我笑了笑,这也是我所想的。
我说:“要说到这个,我也有类似的经历。”
“嗯嗯!”
“我们那边的商店里有一种用蜂蜜泡的药果子零食,小时候我很喜欢吃那个。那时我没什么钱买,更多时候只能看着别人吃,自己干流口水。后来长大了,有钱了,反倒不再对那零食感兴趣了。”
“诶…”
“儿时的最爱就渐渐被遗忘掉,直至有一天,我在商店看到有个小朋友站在货架前踌躇着。我走过去,发现货架上摆着的正是小时候很喜欢的药果子。当时我就陷入沉思,以前那么爱吃的东西因为没钱买落得遗憾,现在有钱了为什么却再也不买了呢?是零食变味了吗?还是自己不爱吃了?我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通,就把货架上的零食全扫了下来。”
“全部?”
“对。当着那个孩子的面,看着他的眼睛,把零食一个~~~一个~~~地从货架上拿下来,慢慢放进购物车里。他就这样眼巴巴地看着,却又不能拿我怎么样,他多半是没钱买,不过我有钱呀~!”
“哈哈哈!好坏呀你!那买回家后呢?!”安妮妈妈期待地睁着大眼睛。
“依旧很好吃!”
“哇哦!太棒了!”
人们总说小孩子活的轻松,大人生活困难,要我看啊,都差不多。
小孩子的生活确实轻松,但也并不比大人轻松多少。人的烦恼都是来源于没有能够满足欲望的能力。但即使满足了欲望,又会浮生出新的欲望。能力的增长速度总是跟不上欲望的膨胀速度。
小时候没有大的能力,却也没有大的欲望和大的烦恼。长大之后有了更大的欲望,但能力却没有多大提升。
我问安妮妈妈:“你觉得,人生究竟是幸福多,还是苦难多呢?”
“我想我是最没资格回答这个问题的人了。”
她松开手,停下脚步。
转过身微微低下头,笑颜也逐渐平缓:“我觉得是幸福多,实际则是苦难更多。不管是谁都一样。你看渔民们每天起早贪黑干那么多重活累活,只为了多赚一点钱。他们赚的那点小钱,镇上的老爷们根本都看不上眼。老爷们明明已经很有钱了,却还一点都不懂得满足,成天搞得自己生活马上就要过不下去似的。我觉得人不管是什么阶层都好,一定要清楚自己拥有什么,并要好好珍惜。既然抗争是无法避免的,那就一定要搞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反正是早就看清了!看的一清二楚。我过的日子比很多人都好,我要好好珍惜才是。”
“嗯……算是纳入参考吧?”我苦笑到。
“在我看来博士你也很富有呀~有双眼可以看见这美丽的世界,可以听到美妙的音乐,脖子上没有拴着铁链姑且还是自由之身,人身安全也不受威胁。肚子饿了可以搞到东西吃,也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有朋友、被人认识、被人尊重,寿命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而不是小猫小狗那样短暂的十年,更不是蜉蝣那样的一日光阴。
“你的要求还真低。”
“这些要求低吗?这些已经很难得了好吧!有多少人渴求这些却做不到。你觉得是「低要求」的事在别人眼里说不定是高要求呢。就单说在海边玩水这种简单的事,不也是你们办不到的吗?”
“啊…”
她说的确实不错,在干净的海水里玩水可真的是很舒畅的事,露比的海咸的可以,没什么好玩的。
安妮妈妈认真地说:“不仅如此,我们身边很多觉得习以为常的事,说不定也都是别人梦寐以求的呢。和平,自由,家人,健康,没生病,有手有脚…………总之,我是觉得我们眼里除了所欲所追求之事物外,应当也要包含我们已经拥有的事物,这样才能更好地把握自己。幸福是有保质期的,偶尔亦该驻足回头,不要等到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嗯……”
是呀,幸福很容易就会从手中流走,不主动抓住的话就会沦为遗憾,追悔莫及。
她一点点收起笑容,侧过身望着紫色的天空不再开口。
我也接不上话了。
仿佛是用完了所有的虚伪和热情,久违的对话到这里再次戛然而止。
我们俩谁都不愿意再主动开口,或者说,我们俩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才好了。
也许友谊到这里就是极限,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又或许,早就已经破裂了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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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