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家庭主妇王明明夺门而出，消失无踪的第十天。
    与往昔不同的是，原本充斥着豆浆机运转的噪音和早餐油条香气的味道，荡然无存。整个房间显得异常安静和阴冷，就好像那个早已成为习惯的人，就这样不打招呼地突然消失在的空气中，连一个用来反应和缅怀的机会，也吝啬地不肯施舍。
    清晨的柔光稀稀疏疏的透过浅蓝色的窗帘，从封闭式阳台的一框透明玻璃穿透而过，撒了堆满了脏衣物和生活垃圾的木质地板。
    萧明辉忘记昨晚是怎么睡着的，印象中好像是心情烦闷地大喝了一通酒，又给谁打了一通电话后，抱着手机就在沙发上蜷缩而睡了。
    因为王明明的莫名失踪，女儿萧瑶一开始还折腾了一阵要找妈妈，但随后又像是体会到了母亲不在家的种种好处，继而又开心了几天。
    没有人盯梢似的把作业和学校老师的教诲时时挂在嘴上，是一种特别爽的精神盛宴。虽然父亲萧明辉并不会做饭，但好在，外卖的味道并不差，反而因为油大味道重，而深受小孩子的喜爱。
    萧明辉眼睁睁地看着女儿的欣喜和解放般的狂欢神态，心中隐隐觉得不妥，却实在无暇兼顾这焦头烂额的状态。
    但一周后，班主任联系不上孩子的母亲后，终于无可奈何地几经周转，才联系到了几乎在学校从不露脸的萧明辉。
    “什么？一个星期没有完成作业？还跟同学吵架甚至动手？”第一次与班主任见面就是请家长，这个场景让向来不怎么过问孩子学校生活的萧明辉无比尴尬。
    因为王明明的失踪，心里已经混乱成一锅粥的萧明辉实在没有精力再与喋喋不休的老师和被打孩子的家长纠缠，最终只能心一横地把孩子送回了王明明的娘家，让态度还算缓和的娘家人帮忙处理。
    当然，为了避免更多的麻烦，除了自己和帮忙一起找人的几个亲友外，王明明失踪的事情，并没有声张，甚至连萧明辉自己的母亲都不甚清楚，只是隐约觉得他这边出了点棘手的事情，也曾打过几次电话过来，问他需不需要帮助。
    萧明辉的脸皮纵使再厚，也不好意思告诉自己的母亲，因为一时糊涂，在外面惹得风流韵事把孩子妈气得出走，而且极有可能除了什么事端，行踪不明。万千的难堪也只能打碎牙齿吞下肚，面上假装维持着身为人子的那一点点尊严，苦苦地撑下去。
    从学校回来，他困顿地瘫在了堆满杂物的沙发上，摘下眼镜苦苦呢喃着：“明明……你到底跑去了哪里……”
    裤兜里的手机却来不及给他点时间缅怀和笑话那些戚戚哀哀的情绪，而大肆高歌起来。萧明辉的眉头轻皱，最终还是稍稍叹了口气，泄气般地狠狠按下了通话键。
    “喂，李峰月，有消息了么？什么……有人在西郊颐和园内看到她从桥上失足落水？那人呢……到底有没有救上来？你说……不知道？还没找到目击路人？”
    一通不算长的通话，不仅让李峰月的心更加提到了嗓子眼上，甚至开始无穷不尽的后怕。
    “要是明明真的出事，那我……”萧明辉的一顿哽咽，让电话那头的人顿时禁了声，原本就毫无生气乱糟糟的房子，更显冷清萧然。
    电话另一端的李峰月，似乎是提起了一丝勇气，深吸了一口气，拼着破罐子破摔的勇气说道：“你就没有想过，或许她落水后安然获救，但为了故意打击报复你，迟迟不肯现身么？又或许，只是怕你提出离婚，而特地……拖着？”
    萧明辉倒没有想得那么远那么深，闻言有一瞬间地迟疑，随后坦然道：“但我从没想过要跟明明离婚。她是我的妻子，孩子的母亲，我母亲的儿媳妇……虽然她婚后变了许多，我也坦然确实缺少了一些女性的魅力，但我从没想过……”
    李峰月在电话中陡然一声冷笑，顿时打断了萧明辉的正在进行的声明。
    “明辉，别傻了。你说这么多，到底是为了减少一些罪恶感，还是为了强调，你跟她还有感情，这些破事儿，只是个意外？别告诉我，你跟那个销售勾搭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想到会有今天？”
    李月峰的话就像是一记猛锤，狠狠地敲打在他倍感麻痹的心上，竟然被撕扯得生疼，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要滴出血来。
    挂了电话，萧明辉正坐在沙发上发呆，又一个电话催命般地再次响起。他侧头看了看，却是那个丝毫不给他一席喘息机会，口口声声说爱他，不打扰他的家庭，却又变脸似地招呼都不打一个，逼命般直接闯到他家中的另一位债主夏莹莹。
    萧明辉自知心中有愧，纵使大人有千百般的错，毕竟她此刻腹中的孩子，却是无辜的，只得狠狠地揉了一把眼睛，调整了状态后，再以平静温柔的声音，接通了电话。
    到头来，仅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平常对话而已。
    夏莹莹似乎是有所疑问，字里行间地在侧面探寻自从自作主张跑到萧明辉家露面后，他夫人的反映，也在悄悄地试探，这位平日里少言寡语，但家底颇丰男人的真实想法。
    在她看来，最坏的境遇，也只不过是谈好价钱，她拿掉孩子，好聚好散而已。
    但出乎她的意料，这个看似冷情的男人，却在从始至终，没有一次说过类似的话，这倒让她的心里打鼓，顿觉不好办了。
    连着两通耗费心神的电话后，萧明辉是真的累了，拿着手机打算去卧室眯一会儿，顺便在床头冲一会儿电。
    还没等他躺好，那似乎一刻都不曾不停歇的手机铃声，竟然又响起来了。
    他微微抬眼，发现是一个未知号码后，没多想，就直接按掉了。结果不出片刻，这个号码又响了起来。
    不胜其烦的萧明辉忍了半响，最终还是认命般的按了接通建，有心无力地‘喂’了一声。
    对面的人听声音确实是个陌生人。萧明辉还没来得及询问他是谁，有何贵干，对方却先他一步，礼貌地开口道：
    “萧明辉先生您好，我是祝您健康体检中心的健康顾问。您半个月前跟随公司一起参加的体检项目结果，今天已经出来了。
    “之前因为个别项目有过数值异常，联系过您复检，非常感谢您当时的配合。这次来电，是想通知您，结果还是很不理想，建议您前往医院，再次确诊一下。”
    萧明辉一开始听他滔滔不绝地说话，十分不耐烦，又不好意思直接挂断，只能强忍着听着。听到最后，瞬间明白了这个特地打电话前来，说话的措辞十分啰嗦，表达却十分含蓄和隐晦男人的潜台词。
    他瞬间觉得后背一冷，冷汗密密麻麻地爬上了背筋。张了张口，努力想说点什么，却像是有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似有千言万语想突破禁锢而出，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他呆滞了许久，直到电话的另一头‘喂喂’了好几声才恍惚间回神。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涩涩的，几乎是带着恳求的腔调说道：“顾问先生……您能说得稍微直白一点么？我到底，得了什么病？”
    对方似乎是沉默了片刻，才稍稍叹了口气，浅浅答道：“肠癌。但体检中心没有诊断的权利，您去设备更权威的医院再去看看吧。”
    萧明辉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得在对方略显惨白的安慰话语中，讷讷地挂了电话。
    一连换了三家大医院，结果却惊人的一致。
    萧明辉在浑浑噩噩中，做梦一般地住进了医院。一开始成批量涌进医院探望他的人很多，面积不大，但胜在住宿条件好单人间，差点成了熟人见面打招呼的活动室。
    但随着时间的推迟，每天前来探望他的人愈来愈少，。除了李峰月点卯般地每天下班必要露一次脸外，为了不刺激病人，遵循主治医生的建议，他的父母和关系较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亲属，都被要求不要常来打扰病人休息。正因如此，他也极为难得地在护士打过止疼针后，没什么痛觉的一段时间内，有时间能静静地想一想。
    被确诊为肠癌晚期后，联系医生和入院治疗的事，实在太过仓促。
    但他依旧趁着自己神志还算清醒的时候，死死拽着与他私交甚好，正焦头烂额地帮他找名医救命的李峰月的胳膊，执拗地坚持着：“让你帮忙找人的事儿怎么样了？明明是不是还在生我的起，跑回娘家躲起来不肯见我？”
    李峰月当时正满头大汗地协助着一干护士，把突然状况急转下滑的他送往急救室，闻言震惊地瞪大了双眼，想说点什么狠话，却一抬眼看到了他短时间内急剧消瘦，仿佛提前进入暮年的垂老虚弱之态，心中隐隐颤了颤，最终还是不忍心再刺激他。
    只得温声哄骗道：“是是是，已经找到了。她早早就回了娘家，还在生你的气。等你好点了，她正好也气消了，我再带她来看你。”
    萧明辉闻言稍稍松了口气，紧紧抓着李峰月胳膊，几乎要陷入他整个肌肉内的手，也突然放松了下来。他因巨疼而扭曲的面容中，浅浅荡起一丝微笑，恍惚见还能窥见到，曾经的那一副颇为招人喜欢的面容。
    但这仅仅只持续了一瞬。在下一波剧烈疼痛来临前，他又暗咬牙关，想着一定要坚持下来，再见上那个人一面也好……
    但世间事随人愿的几率太小，他终是没熬过这一关，在不甘与遗憾中，挣扎着永远闭上了眼睛。
    “14点21分5秒。”身着白大褂的医生轻轻念出了那组冰冷地数字，室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片刻之后，所有参与抢救的医护人员，都在沉默中向手术台所在的地方深鞠一躬。
    “很遗憾，请您节哀顺变。”
    李峰月只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片天旋地转，竟然一个恍惚，直接跌坐到了医院走廊的长椅之上。
    “萧明辉……你就是个混蛋……”他嘴里喋喋不休地骂着，眼眶之间徘徊许久的泪，终是负荷不了自身的重量，沉沉地跌了下去。
    …………
    零碎的脚步声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刚刚恢复平静的医院走廊内。
    但因医院的特殊属性，在这里的工作人员似乎早已看透生死离别，对于突然出现在走廊上，行色匆匆的两人组合，似乎也没人特地放在心上。
    “都怪你，都怪你！说了今天有工作，要办十万火急的任务，你还非要去看什么羊驼展览。这下闯大祸了吧！”高音圆脸的男人紧紧揪着另外一个头发乱糟糟，依稀能看出是个邋遢女人的衣领子，一脸的愤然。
    “已经死透了。没辙了。”头帘贼长，看不清面容的女人似乎觉得理亏，没再争辩，只是预期平淡地陈述了下现实。
    “没辙了是什么意思？我才不管你有辙没辙，反正不该死的人现在死了，你必须帮我想办法！”男高音的声音似乎是因为恐惧，隐隐带着颤意。
    “没辙了，只能带他去桥上了。”邋遢女人沉默了片刻，似乎也觉得棘手。但瞬间，仿佛相通了什么似的，用嘶哑的声音突然叫道。
    “死都死了，怎么带他去……”男高音还在抓着头发发愁，却只觉眼前一花，面前白光刺眼，慌乱中只得惊叫道：
    “你个死疯子……开大招都不打个招呼么！！！我xxxx”
    “只可惜了那个男人……从头到尾，都不知道他的心意。”疯女人在白光消逝前，轻飘飘地扫了一眼正双手支头，瘫坐在长椅上，努力平复心情处理后事的李峰月，叹息般地说道。
    “啊？你说啥？”男高音纳闷道。
    “没什么……走吧。”
    萧明辉只觉得做了一场浑浑噩噩的噩梦。
    一切都来的太快太不可思议，连容他停下来，细细想一想的时间都没有。
    一切的一切，就这样仓促而惨淡的收场了。
    “我这是，在哪儿？”迷茫中，萧明辉努力睁开了酸痛的眼睛，挣扎着向四周望去。
    “这里是……河里？”他惊讶道。
    “汝心有不甘，想不想重头再来？”
    一个沙哑干瘪的声音毫无预兆地窜进他的脑海中。大脑的轰鸣与酸痛中，他依稀听到了这句不像是在询问他意见，倒更像是仅单方面通知一声，勉强走个形式的粗糙敷衍。
    “我……”
    在萧明辉张口回答之前，面前突然闪过一片强光，刺痛得他不得不闭再次闭上双眼。
    1997年6月30日 23时42分，香港回归。
    坐在沙发上，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瑞士手表上小小日历的萧明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死了么……20年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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