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五十分,纯黑色的轿车停靠在略显拥挤的胡同口。
再往前就是仅容两人并排通过的狭窄通道,已无法继续驱车前进。
“张叔,我去家门口接同学过来。她不认识咱们的车。”
虽是难得地早起,弱鸡却毫无困顿之意,整个人精神的很。
他刚说完就小泥鳅似的滑下车,脚一落地就窜向黑洞洞的通道。
等司机张叔反应过来,想招呼他在原地等就好,反正停车的地方是通往大马路的必经之路,怎么都会碰到的时候,平日里看起来弱了吧唧的孩子,早已跑没了影子。
张叔咧嘴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黄牙,心道果然是年轻人,遇到在意的人和事儿,跑得比兔子还快。他有点感慨,亦有点开怀。
他从弱鸡还没出生的时候,就一直为他家开车,算是将弱鸡从小看到大。
曾经小小软软的,特别敏感和爱哭的小宝宝,已经长成了知道利用家里资源,讨女孩子欢心的半大小子了。
而曾经能轻轻松松一手拎包,一手搂住那分量十足小胖子上车下车的自己,也已经不知不觉间,老了。
弱鸡一手一个被塞得鼓囊囊的帆布袋,后背还背着一个粉红色书包从看不清有多幽深的甬道里出来的时候,一眼就透过干净得直反光的挡风玻璃,看见多年来以铁汉黄牙形象示人的司机张叔,正头仰靠在椅背上用手抹眼泪。
兴许是最近又看了什么煽情文艺小说,为男女主相爱却不能相守却还坚持不能爱也不愿分开的狗血剧情所传染,而又变得多愁善感?
弱鸡脑子里胡乱猜测着,脚下也没停歇,转眼就走到了车跟前。
“张叔……您还好么?”
弱鸡心里嘀咕归嘀咕,待人接物却并不生疏。他熟练地从裤兜里掏出一整包面巾纸,撕开包装抽出了一张递到了半开着车窗正在通风的张叔手里。
“咳……没事没事,老毛病了,迎风流泪,谢谢你的纸巾了。”
张叔拿着纸,胡乱抹了一把眼角的泪,扭过脸假装咳嗽了两声,就要关上四面车窗,准备出发。
“叔叔,稍等一下,我先把我同学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弱鸡连忙提醒了一句,双手提着行李紧走了几步,正在发愁怎么腾手开后备箱,眼前就突然一花。
一只骨骼修长,指甲短且整齐的白手,轻轻巧巧地扣开了后备箱。动作准确且一气呵成,仿佛早已演练了千百次。
在那个私家车并不多见的年代,在没有司机帮忙的情况下,很少有人能这么轻巧地就打开车的后备箱。
弱鸡有点惊讶,不过他对女大佬王明明的崇拜有点盲目和封建,觉得她不会做什么,或做不好什么,才是不可思议,竟一时半活儿没往深处想。
司机张叔却眯了眯眼睛。
能当职业司机的,都是人精中的人精,不管外表看起来多么地老实憨厚,都不能否认这个职业对于智商和情商的超高要求。
“这个漂亮的小姑娘不简单。看来自家小伙子要多多努力加油了。”
张叔暗暗叹息了一声,遂用还捏在手心里的纸团,毫无意识地抹了抹手心的汗,就顺手放进了车门上设计隐蔽的按压式烟灰缸。
他熟练地扭了一圈车钥匙,启动了发动机,从后视镜里确认了两位小乘客关好了车门,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就给了一脚油门,揉了一把,顺利调整了车头的方向。
车子缓缓驶出了胡同,向着平整干净的柏油马路前行。
王明明上车后就有点发蔫。也不是昨晚没睡好今晨起得早,上车前她还觉得好好的,不知为何上车后,胸口就有点闷得难受,头也有点眩晕感。
仔细地琢磨了下这种微妙的感觉,她恍惚地发现,自己好像晕车了。
虽然理智上知道自己早已习惯了乘坐私家车出门,不太可能会晕车,但事实却容不下雄辩:无论她怎么努力调整坐姿和心态,都止不住随着颠簸而呈直线攀升的恶心感。
“弱鸡……我晕车了。你有晕车药么?”
王明明皱了皱秀气的眉头,忍不住开口问道。
“稍等一下,我记得好像有。”
弱鸡探过半边身子,伸手去掏被放置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海军条纹双肩背包。
他够了几下,可能放置的位置有点靠前,指尖明明触到了背包,却始终差了那么一点。
弱鸡一鼓作气地半边屁股离开了柔软舒适的皮座椅,伸长了胳膊,一把攥住了书包带,正要把装了不少东西,沉甸甸的书包拖拽过来的时候,车子却毫无预兆地骤停了一瞬,然后因为惯性,还猛地往前蹿了两三米。
弱鸡的屁股不偏不倚地停留在半空中,随着刺耳的刹车声,就要跟着惯性向前飞,满眼都是愈来愈近的挡风玻璃。
“危险!呕……”
王明明眼疾手快地双臂一攀,牢牢地抱住了弱鸡纤细的小腰,连带着自己也被带离了座位一瞬。
好在新增的重力,改变了原本惯力的施展方向。弱鸡的身子一歪,碰地一声撞在了副驾驶的椅背上,总算脸没糊在挡风玻璃上,算是躲过了一场头破血流的大祸。
“靠!怎么走路的,没长眼睛啊,闯红灯不怕死啊!”
张叔显然也是惊魂未定,惶恐地转头确认后座上的两个孩子有惊无险后,这才大松了一口气,同时第一时间摇下了车窗,探出头去,朝着不足两米外,闯红灯的骑车人,大着嗓子骂了过去。
因为集合的预定时间是八点,路程还剩下至少一半。张叔骂了一会儿发泄了情绪,也不想再耽误时间影响了行程,就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摇上车窗别别扭扭地继续上路了。
弱鸡的腰杆挺得笔直,朝着自己一侧车窗的方向微微侧了半边的脸,假装在看随着车速的提升,窗外慢慢起跑的树木逐渐由清晰独立的点,变为飞起来的拉成一条条不连贯模糊线的景物。
他看得无比认真,连眼睛都舍不得眨。
实际上心里早已乱成了一团。
心脏的声音太大,让他整个耳朵里都是“咚咚咚”的敲鼓声,连原本汽车开起来无法避免的杂音,都被盖了过去。
那颗快脱离控制,从喉咙里跳出去的火热红心,不仅染红了脸颊和脖子,甚至把他长了一层淡淡绒毛的耳朵,都烧成了猪肝色。
他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只是仿佛还残留在腰上紧紧的错觉,让他感觉整个脊椎都是麻嗖嗖的。
整个身体的力量,都仿佛被什么彻底掏空。不仅身体,甚至连脑子都有点飘飘然。
他不能思考,不能眨眼,不能呼吸。
他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像脱离了□□的限制,化成了一朵云,飘在车里,从不同角度远远地望着紧盯着车窗一侧的自己。
那种感觉,既疯狂又神秘,仿佛自己不再是自己。
那一瞬,只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这种感觉再持续得久一点,让他能记得更加牢固,以便在夜深人静无人窥探得到的角落,躲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小心翼翼地回忆。
边想边甜蜜地遗憾着:那个拥抱太过突然,没来得及回味,也没来得及确认,那份随着时间累积而变质的盛夏果实,是不是早已超过友谊的限制,悄无声息地化作了无法言语的企图心。
王明明吃了药,就有点犯困。但精神已好了很多,能有足够的力气边休息边思考。
她向来对自己的反应速度很满意。以前上学的时候,旁桌上突然滚落的铅笔,她都能瞬间接住,更不用提弱鸡这种突然会飞起的庞然大物了。
只不过,小伙子看着还成,抱起来倒是没几两肉。啧啧,那个小细腰简直盈盈一握,这要是在古代,绝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穷书生命。
也难怪在学校里不受人待见。
是个人也不愿意跟个弱了吧唧毫无用处也一点也不幽默的小丧孩儿在一起玩啊!不合群是病,要趁早治疗。
王明明碎碎念了老半天,却遗忘了自己也是不合群需要治疗的人群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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