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明到家的时候,天色已接近全黑。她猫着腰窜进了四合院半开的院门,隔着窗先往屋子里望了望。
见客厅的桌上,饭菜还未收起,只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塑料布。
饿扁的肚子到此刻才反应过来似的咕咕作响。
她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仔细回忆着上一次吃到自己妈做的饭菜,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脚下也没停留,迈了门槛,就朝着桌上去了。
进了家门,猛扒了几口饭才想起,爸妈应该早下班了,却不知去了哪里。
饭桌旁不远处的沙发上空无一人,仅电视机还开着。
上面却并未播放什么热门节目,而是电视剧中途插播的冗长广告。
王明明端着饭碗,将家里里里外外都找遍了,也不见两人身影,心里突然就慌了。
这大晚上的,她们到底去哪儿了?
会不会是见自己放学后许久没回家,就去学校寻她了,却因为她先送了弱鸡回家,恰好错过了?
看电视还开着,想来出门的很仓促。像她老爸这么心疼电费的人,不可能开着电视就出门……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儿,所以慌忙中既没关电视,也没锁门!
王明明顿时就慌了,放下筷子就要夺门而出。
院门口却传来熟悉的说话声。
“沉死了,这么多的水果。还要大晚上去拿,下班后直接领走不好么,非要折回去领。”
声音洪亮的大嗓门,王明明不用看脸,就知道是她爸。
“刚运到,又不能堆在单位,工会只能一个个通知,让住的近的先领回家去。
“反正离着也不远,不算累。
“对了,快去看看,明明回来没有。
“这都几点了,又跑哪儿疯去了!”
不算尖锐的女声,絮絮叨叨,从院门口一直持续到进门。
王明明连忙狗腿地跑到门口,去接他两手里沉重的纸箱子,生怕他们问起今天放学不回家的原因。
真问起来,她也不能实话实说,是为了送一个全果被塞到三角柜里的男同学回家吧?
好在爸妈进门口就忙着拆箱子看看水果有没有被压坏,一时半会儿没空搭理她。
王明明舒了口气,这才放心地坐回了饭桌,端起饭碗正经吃饭。
米饭还是温热的,菜也并不凉,显然不久前,才刚热过。
王明明眼泪忍不住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心想着果然还是自己亲妈亲爸疼她。
她的思绪又不受控制地回到了很多年前,她结婚当天,典礼上双方父母上台说话的时刻。
她的父亲头发已花白,岁月在额头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精神却依旧饱满,握着话筒的手丝毫不见紧张的抖动,声音洪亮得不用话筒就能覆盖全场。
他鼻梁上架着精致的老花镜,手里稳稳拿着演讲稿,发言却基本脱稿,不用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
讲话完毕,他半是威胁,半是恳求地对着身旁的女婿调侃道。
“明明可是我的掌上明珠,现在我把她交给了你。
“你们小夫妻的生活,我不会干预。
“但是,如果有一天,你不爱她了,不要伤害她,也不要告诉她;告诉我就好,我拼着这把老骨头,也要把她接回来。
“我和她母亲,或许给不了她更多的东西,但一顿热饭,一口热汤,一个温暖的怀抱,和有限时间内,无限的爱和陪伴,我们还是给得起的。”
王明明拿着筷子的手抖得要命。她努力闭上眼,放空脑子,竭尽全力不让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却发现自己彻底失败了。
她从默默地流泪,到最后崩溃地趴在桌上放声大哭,仅仅用了不到半分钟。
蹲在地上收拾水果的两位家长,顿时慌了神。明明爸爸反应最快,丢下拆到一半的葡萄,连手都没来的洗就冲了过来。
但他毕竟是个男人,也不好意思把半大的闺女像小时候一样一把抱在怀里。
只能一边着急,一边催促慢一步的妻子,快过去抱抱她。他心里着急,嘴上更是不闲着。
“怎么回事?是不是学校里有人难为你?
“不用怕,跟爸说。甭管是老师还是同学,敢欺负你,我揍得他亲妈都认不出来!”
说完他似乎还不解气,恶狠狠地跟抱着女儿肩膀,不停轻拍安慰的妻子说道:“明天早上我就去校门口堵明明班主任。
“好好的姑娘送去上学,怎么回家就哭成了泪人;老师要是给不了我一个满意答案,我直接去找校长!”
王明明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个热情友好声音洪亮的糙汉子。
他的身高不到一米七,与略显高大的母亲相比,竟然还矮了一块。
母亲常拿身高调侃父亲,说相亲的时候,是在北海公园的长凳上见面的。
当时她来晚了,只见到了坐着的父亲,却没想到,原来个子这么矮。
这当然只是个夫妻互相调侃的笑话。
但她的父亲,虽略有些聒噪,却很少跟别人发生争执,尤其是像现在这样,眼眶通红,激动得高耸的鼻尖都红了。
厚实的掌心,像小扇子似的在空中挥来挥去,好像下一个瞬间,他就要跑去学校,手舞足蹈地跟班主任老师急眼。
王明明脑海中浮现出她小学时候,班里一个调皮的男同学,天天追着她揪辫子,把她吓哭几次后,他老爸直接给那个不听劝的猴儿皮同学,一个过肩摔的深刻场景。
从此之后,基本上调皮的同学,都躲着她走。
纵使记忆尘封多年,王明明也永远忘不了他家身材矮短的老爹,那一个潇洒过肩摔后,抹了了一把脖子上淋漓的汗珠,回头朝她嘚瑟地咧嘴一笑的瞬间。
她想,她一定是从那时候开始,就觉得父亲是全世界最帅最棒的男人。
他的肩膀不算宽,却既厚实又温暖。
犹记得小时候夜里发高烧,通往医院的夜路漫漫,父亲和母亲,就是用温暖似火的肩膀,交替着把她背到医院的。
那日天太黑,夜风太冷,吹得她的眼睛都睁不开。
整个世界,好似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在漫无边际的时间缝隙中长途跋涉。
整个天空中唯有母亲紧握的手电,与光芒反射下,父亲的眼珠是亮的。
有他们在,就好似波涛汹涌暗礁林立的海岸,突然有了一个坡度延缓,覆满细沙,温暖细腻的小巧港湾。
这是一个名为家的避风港。
王明明忍不住抱紧母亲柔软的胳膊,破涕而笑。
然而泪水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线条柔和的下巴,一滴滴滚落至微微敞口的校服衣领中,带来微凉的湿润感。
“我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很多事。
“很多……特别特别重要的事。
“学校里没人难为我,谢谢爸爸妈妈……”
王明明满脸泪珠和鼻涕的混合物。她自己倒是不觉得,只凭感觉用袖口擦了个干净。
却给上一秒还担忧她在学校受了委屈的父母膈应得够呛。
“又要辛苦你好好洗衣服了……”
明明爸一脸的纠结,手里捏着一掌心的手纸,却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不帮这糟心的闺女擦眼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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