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唐主李嗣源,宠任枢密使安重诲,连他矫制与否,亦未尝过问。重诲冤杀任圜,才行奏闻,唐主反诏数圜罪,说他不遵礼分,潜附守殷,应该处死。惟骨肉亲戚仆役等,并皆赦罪云云。在唐主的意见,还算是格外矜全,其实已为重诲所蒙蔽,枉害忠良了。
重诲为佐命功臣,因此得宠。还有一个后宫宠妃,与重诲阴相联络,每在唐主面前,陈说重诲好处,唐主益深信不疑。原来唐主正室,系是曹氏,只生一女,封永宁公主,次为夏氏,生子从荣、从厚,妾为魏氏,就是从珂生母,由平山掳掠得来。见前文。又有一个王氏女,出自州饼家,为梁将刘所买,作为侍儿,及年将及笄,居然生成一副绝色,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鼻似琼瑶,齿似瓠犀,当时号为“花见羞”。得锺爱,死后,此女无家可归,流寓汴梁。适嗣源次妻夏夫人去世,另求别耦。有人至安重诲处,称扬王氏美色,重诲即转白嗣源,嗣源召入王氏,仔细端详,果然是艳冶无双,名足称实。虽王氏行谊不同刘后,但也是一朝尤物。从来好色心肠,人人所同,难道唐主嗣源,见了美色,有不格外爱怜么?况王氏身虽无主,尚带得遗金数万,至此多赍给嗣源。嗣源既得丽姝,又得黄金,自然喜上加喜,宠上加宠。即位未几,封曹氏为淑妃,王氏为德妃。
王氏尚有余金,又赠遗嗣源左右,与嗣源诸子。大家得了钱财,哪个不极口称赞,并且王氏性情和婉,应酬周到,每当嗣源早起,盥栉服御,统由她在旁侍奉,就是待遇曹淑妃,亦必恭必敬,不敢少忤。及曹淑妃将册为皇后,密语王氏道:“我素多病,不耐烦劳,妹可代我正位中宫。”王氏慌忙拜辞道:“后为帝匹,即天下母,妾怎敢当此尊位呢?”初意却还可取。既而六宫定位,曹氏虽总掌内权,如同虚设,一切处置,多出王氏主张。
王氏既已得志,倒也顾念恩人,如遇重诲请托,无不代为周旋。重诲有数女,经王氏代为介绍,欲令皇子从厚娶重诲女为妇,唐主恰也乐允。偏重诲入朝固辞,转令王氏一番好意,无从效用。看官阅此,几疑安重诲是个笨伯,有此内援,得与后唐天子,结作儿女亲家,尚然不愿,岂不是转惹冰上人懊怅么?那知重诲并非不愿,却是受了孔循的愚弄。循也有一女,方运动作太子妃,一闻重诲行了先着,不禁着急起来,他本是刁猾绝顶的人,便往见重诲道:“公职居近密,不应再与皇子为婚,否则转滋主忌,恐反将外调呢。”重诲是喜内恶外,又与循为莫逆交,总道是好言进谏,定无歹意,因此力辞婚议。聪明反被聪明误。循遂托宦官孟汉琼,入白王德妃,愿纳女为皇子妇。王氏因重诲辜负盛情,未免介意,此时由汉琼入请,乐得以李代桃,便乘间转告唐主,玉成好事。重诲渐有所闻,才觉大怒,即奏调孔循出外,充忠武军节度使,兼东都留守,唐主勉从所请。
可巧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愿留阙下。唐主颇喜他恭顺,授为左骁卫上将军,别给廪禄。过了多日,唐主语重诲道:“温琪系是旧人,应择一重镇,俾他为帅。”重诲答道:“现时并无要缺,俟日后再议。”又隔了月余,唐主复问重诲,重诲勃然道:“臣奏言近日无阙,若陛下定要简放,只有枢密使可代了。”唐主亦忍耐不住,便道:“这也无妨,温琪岂必不能做枢密使么?”重诲也觉说错,无词可对。谁叫你如此骄横。温琪得知此事,反暗生恐惧,好几日托疾不出。
成德节度使王建立,亦与重诲有隙,重诲说他潜结王都,阴怀异志。建立亦奏重诲专权,愿入朝面对。唐主即召令入都,建立奉诏即行,驰入朝堂,极言重诲植党营私,且说枢密副使张延朗,以女嫁重诲子,得相援引,互作威福。唐主已疑及重诲,又听得建立一番奏语,当然不乐,便召重诲入殿。重诲也含怒进来,惹得唐主愈加懊恼,便顾语重诲道:“朕拟付卿一镇,暂俾休息,权令王建立代卿,张延朗亦除授外官。”重诲不待说毕,厉声答道:“臣披除荆棘,随陛下已数十年,值陛下龙飞九重,承乏机密,又阅三载,天下幸得无事,一旦将臣摈弃,移徙外镇,臣罪在何处?敢乞明示!”唐主愈怒,拂袖遽起,退入内廷。
适宣徽使朱弘昭入侍,便与语重诲无礼,弘昭婉奏道:“陛下平日待重诲如左右手,奈何因一旦小忿,遽加摈斥,臣见重诲语多拗戾,心实无他,还求陛下三思!”唐主怒为少霁,越日复召入重诲,温言抚慰。建立乃陛辞归镇,唐主道:“卿曾言入分朕忧,奈何辞去?”建立道:“臣若在朝,反累陛下动怒,不若告辞!”唐主道:“朕知道了。”会同平章事郑珏,表情致仕,有诏允准,即令建立为右仆射,兼同平章事。
既而皇子从厚纳孔循女为妃,循乘便入朝,厚赂王德妃左右,乞留内用。安重诲再三奏斥,仍促令赴镇。皇侄从璨,素性刚猛,不为人屈。从前唐主幸汴,往讨朱守殷,留他为皇城使,他召客宴会节园,酒后忘情,戏登御榻,当日并无人纠弹,蹉跎年余,反由重诲提出劾奏,贬为房州司户参军,寻且赐死。此外挟权胁主,党同伐异,尚难尽述。
义武节度使王都,在镇十余年,因与庄宗结为姻亲,曾将爱女嫁与继岌,所以累蒙宠眷,属州得自除刺史,所出租赋,皆赡本军。至庄宗已殁,继岌自杀,唐主嗣源即位,尚是曲意优容,不加征索,独安重诲屡加裁抑,且说他逼父夺位,心不可问,因之唐主亦随时预防。会契丹屡次犯塞,唐廷调兵守边,多屯驻幽、易间,免不得仰给定州,都不愿输运,遂有异图。再加心腹将和昭训,劝都为自全计,都即遣人至青、徐、岐、潞、梓五镇,赍投蜡书,约同起事。偏五镇概不答复,令都孤掌难鸣,乃复募得说客,令劝北面副招讨使王晏球。晏球不但不从,反飞表唐廷,报称都反。唐主便命晏球为招讨使,发诸道兵进攻定州。
都至此已势成骑虎,不能再下,只好纠众拒守。不反乌乎死,不死乌能泄养父遗恨!一面向奚酋秃馁处求救,以重赂。秃馁遂率万骑来援,突入定州。晏球见番兵气盛,不如让他一舍,退保曲阳。那秃馁即扬扬自得,与都合兵进攻。将至曲阳附近,伏兵猝发,左右夹击,把秃馁等一鼓杀退。晏球乘胜追击,拔西关城,作为行府,令祁、易、定三州土民,输税供军。都与秃馁困守孤城,呼秃馁为馁王,屈身奉事,求他设法免患。秃馁乃替他乞师契丹,契丹亦发兵相助。都遣部将郑季、杜弘寿等,往迎契丹军。适被晏球侦悉,潜师邀击,把季、弘寿一并擒回,斩首示众。
都益觉气沮,至契丹兵到,方与秃馁开城相会,合兵袭破新乐,复逼曲阳。晏球凭城遥望,见来军轻佻不整,可以力破,便召集将校,指示敌隙,方下城宣谕道:“王都恃有外援,跃马前来,我看他趾高气扬,必然无备,可一战成擒哩。今日乃诸军报国的时间,宜悉去弓矢,概用短兵接战,不得回顾,违令立斩!”此令一下,全军应命,当即开城出战。骑兵先驱,步兵继进,或奋,或挥剑,或持斧,或挺刃,不管什么死活,一齐冲杀过去。晏球在后督战,有进无退,任你番骑精壮得很,也被杀得七零八落,死亡过半,余众北遁,都与秃馁,拚命逃还。
契丹败卒,走回本国,途中又被卢龙军截杀一阵,只剩得寥寥无几,脱归告败。契丹主耶律德光,再遣酋长惕隐一作特哩衮,系契丹官名。来救定州,又为王晏球杀败,仍然遁回。卢龙节度使赵德钧,复遣牙将武从谏,埋伏要路,截住归踪。惕隐不及防备,被从谏突出一枪,搠落马下,活捉而去;并擒得番目五十人,番兵六百人。赵德钧遣使献俘,解至洛都。廷臣请骈戮示威,唐主道:“此等皆虏中骁将,若尽加诛戮,使彼绝望,不如暂行留存,借纾边患。”乃赦惕隐及番目五十人,余六百人一体处斩。
契丹两次失败,不敢再入。唐主即遣使促晏球攻城,晏球与朝使联辔并行,至定州城下,指阅形势,扬鞭密语道:“此城如此高峻,就使城主听外兵登城,亦非梯冲所及,徒丧精兵,无损贼势,不若食三州租赋,爱民养兵,静俟内溃,自可不战而下了。”确是将略。朝使返报唐主,唐主乃不再催逼。好容易过了残年,直至次年即天成四年。二月,定州内乱,都指挥使马让能,开城迎纳官军,晏球麾军直入,都阖家**。负心人应该如此。秃馁被**擒住,械送大梁,就地枭首。贪小失大。晏球振旅而还,已而入朝,唐主褒劳有加。晏球口不言功,但说是久劳馈运,不免怀惭,因此益契主心,拜为天平军节度使,兼中书令,未几又徙镇平卢,寻即病逝。追赠太尉。晏球虽是两朝臣,但将略可称,故特详叙。会吴丞相徐温病殁,吴主杨溥,自称皇帝,改元乾贞,追尊行密为太祖武皇帝,渥为烈宗景皇帝,隆演高祖宣皇帝,授徐知诰太尉兼侍中,拜温子知询为辅国大将军,兼金陵尹。因荆南高季兴称藩表贺,特封秦王。应前回。季兴侵楚,至白田击败楚师,获将吏三十四人,献入吴国。楚王马殷,遣使诉唐,且请建行台。唐封殷为楚国王,殷始升潭州为长沙府,立宫殿,置百官,命弟宾为静江军节度使,子希振为武顺军节度使,次子希声,判内外诸军事,姚彦章为左相,许德勋为右相,整兵添戍,控制边疆。
吴主杨溥,闻唐楚相结,遣使与唐修好,国书中自称皇帝。安重诲谓杨溥敢与朝廷抗礼,遣使窥视,不应延纳,遂将吴使拒绝,吴使自去。杨溥以唐既绝好,索性再发兵攻楚。到了岳州,楚人早已预备,不待吴兵列阵,便迎头痛击,擒得吴将苗、王彦章。尚有几个败卒,逃归报知吴主。吴主方有惧色,亟遣人赴楚求和,请放还苗、王二将。楚王殷乃将二将释归,与吴息争。
荆南节度史高季兴死,有子九人,长子从诲,向吴告哀,吴令从诲承袭父职。从诲既得嗣位,召语僚佐道:“唐近吴远,务远舍近,终非良策,不如服唐为是。”乃遣使如楚,浼楚王殷代为谢罪,情愿仍修职贡,一面令押牙官刘知谦,奉表唐廷,进赎罪银三千两。唐主许令赦罪,拜从诲节度使,追封季兴为楚王。
先是季兴在日,闻楚得富强,赖有谋臣高郁,乃屡遣门客至楚,进说楚王,阴加反问。楚王殷始终不信,待郁如初。及希声用事,又向楚散布谣言,谓马氏当为高郁所夺,希声已是动疑,又经妻族杨昭遂,谋代郁任,屡向希声前谮郁,希声竟夺郁兵柄,左迁为行军司马,郁愤愤道:“犬子渐大,即欲咋人,我将归老西山,免为所噬!”这数语为希声所闻,立矫父命杀郁,并及族党。数语杀身,可见语言不可不慎。是日大雾四塞,马殷深居简出,尚未知郁死耗,及瞧着大雾,方语左右道:“我昔从孙儒渡淮,每杀无辜,必遭天变,难道今日有冤死的人么?”翌日始闻郁死,殷拊膺大恸道:“我已老耄,政非己出,使我勋旧横罹冤酷,可悲可痛!看来我亦不能长久了。”不死何为。越年殷即病死,年已七十九。
长子希振,因弟握大权,自愿让位。遂由希声承袭父职,报达唐廷。唐以殷官爵俱高,无可迫赠,惟赐谥武穆。并授希声为武安、静江等军节度使,希声嗜食鸡汁,每日必烹五十鸡,至送殷安葬,并无戚容,且食尽鸡数器,然后出送。礼部侍郎潘起道:“从前阮籍居丧,尝食蒸豚,何代没有贤人呢!”希声尚莫名其妙,还道他是赞美词,烹鸡如故。惟去建国成制,复藩镇旧仪,尽心事唐,尚不失畏天事大的意义。且因享国不永,二载即亡,所以保全首领,尚得善终。
此外如吴越王钱,当庄宗末年,也据国称尊,改元宝正。后来致安重诲书,语多倨傲,重诲奏遣供奉官乌昭遇、韩玫,出使吴越,传旨诘问。吴越王钱,还算照旧接待,不曾摆出帝王的架子,胁迫唐使。及唐使北返,韩玫却诬劾昭遇,说他屈节称臣,向拜舞,昭遇竟致枉死。重诲请削王爵,但令以太师致仕,所有吴越朝聘使臣,悉令所在系治。令子传等上表讼冤,均被重诲阻,不得自伸。嗣是重诲身为怨府,连藩镇亦痛心疾首了。死期将至。
惟自唐主嗣源即位后,励精图治,不事畋游,不耽货利,不任宦官,不喜兵革,志在与民更始,共享承平,所以四方无事,百谷用成。唐主改名为,表示诚意,且与宰相等从容坐论,谈及乐岁,亦自觉有三分喜色。冯道在旁讽谏道:“臣昔在先皇幕府,奉使中山,道出井陉,路甚险阻。臣自忧马蹶,牢持马缰,幸不失坠。及行入坦途,放辔自逸,竟至颠陨。可见临危时未必果危,居安时未必果安,行路尚且如此,何况治国平天下呢!”述冯道语,是不以人废言之意。唐主点首称善,又接口问道:“今岁虽是丰年,百姓果家给人足否?”道又答道:“凶年患饿毙,丰年伤谷贱,丰凶皆病,惟农家如是。臣尝记进士聂夷诗云:‘二月卖新丝,五月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语虽鄙俚,却曲尽田家情状。总之民业有四,农为最苦,人主最应体恤呢。”
唐主甚喜,命左右录聂夷诗,时常讽诵,差不多似座右铭,且因自己年逾花甲,料不能久,每夜在宫中沐手焚香,向天叩祝道:“某本胡人,因天下扰乱,为众所推,权居此位,自惭不德,未足安民,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俾某早得息肩,乃是四海的幸福了!”相传宋太祖赵匡胤,便是后唐天成二年,降生洛阳的夹马营内。乃父叫作赵弘殷,曾在后唐掌领禁军,至匡胤开国登基,海内才得统一。这都由唐主嗣源,一片诚心,感格上苍,方生此真命天子呢。小子有诗咏道:
敢将诚意告苍穹,一片私心愿化公,
夹马营中征诞降,果然天意与人同。
天成五年二月,唐主复改元长兴。过了二月,河中忽报兵变,逐去节度使李从珂。欲知变乱原因,容待下回分解。
史称唐明宗不迩声色,语难尽信。王德妃为梁将刘侍儿,曾有“花见羞”之美名,至为唐主所得,极承宠眷,尚得谓非好色耶!况唐主纳德妃时,度其年已逾半百,此时已非少壮,尚为美色所迷,蛊栉服御,悉出妃手,是其溺情床笫,朝夕不离,已可想见。安重诲虽为佐命功臣,而挟权专恣,实由妃酿成之。设重诲不失妃,始终固结,吾知在明宗朝,未必其即遭危祸也。自王都受诛,四方无事,亦不过为一时之幸遇。至焚香祝天一事,史家播为美谈,夫既无心为帝,则何不迎立继岌,岂必知继岌之不足治民,乃起而暂代耶?第时当五季,如天成、长兴之小康,已属仅见,故史官不无溢美之词。本编叙明宗事,瑕瑜并采,毁誉存真,是固犹是董狐史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