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 苏慕善照常开门去市立图书馆,迎面跟谢臻他们撞上了。
走在前面的是个中年女人,一身温婉知性的浅绿色连衣裙, 长发柔顺微卷, 体贴地搀着阿婆,踩着台阶慢慢地上楼。
谢臻还是上次见的打扮, 眼睛仿若不甚在意,在后面跟着,却半抬胳膊护着老人的后腰,似乎对女人有些不信任。
苏慕善站在四楼平台处等他们上来,轻轻叫了声, “阿婆,谢臻……”
“善善这么早,去哪?”看到她,林阿婆勉强笑了笑,又介绍身旁的女人, 声音点浑浊, “这是谢臻的妈妈。”
“也是我的妈妈!”一个小女孩从谢臻后面凑出脑袋, 声音轻快明亮。
小女孩穿着改良版的洛可可式公主裙, 两绺小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声音甜美, 姗姗可爱, 俨然是在快乐幸福的家庭里长大的。
苏慕善忍不住打量了他一眼。
眼下略带青色, 奕奕的神采被淡漠所取代,薄唇抿成了细线,仿若把所有的言语封锁。
没有讶异太久,她回身, 笑应了句阿姨好,解释约了朋友去自习。
林阿婆平日热心健谈,但这会儿身体不健朗,夸她几句懂事爱学习,另外谢了那日同谢臻一起送她去医院。
闻言,秦蔓笑了笑,“那还是要多谢善善了,我和谢臻舅舅不常在x市,姥姥还承蒙照顾了。”
苏慕善摇了摇头,“没事,阿婆平日也很照顾我的,我……”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再走?”
“说够了没?”
忽然一句没好气的。
众人皆是一顿。
苏慕善顺着看过去,谢臻即便站在最后,但他身量已与成年人无异,挺拔显眼,脸色凛然,带着几分不知对谁的不逊。
秦蔓沉吟片刻,又笑盈盈,“……那就不留你了。”
苏慕善微笑,“嗯,阿婆阿姨再见,谢臻……再见。”
仓促的告别后,擦肩而过,她扶着红漆扶手,快步下楼而去。
楼梯里有人声回荡,这家人的对话继续往耳朵里飘着。
“人家急着要走,你留她干嘛?”
“这是最基本的为人处世之道,邻居选择可以不留,但我们不能不问啊。”
“那姥姥呢?听您跟人客套,一直在门口站着?”
老人轻咳了两声,“……阿臻,别跟你妈犯冲。”
小女孩又哭了,“呜呜,你不许凶我妈妈!”
啪的一声,防盗门碰上,话语声中的混乱复杂都封闭在了另一个空间。
苏慕善垂着头,从忽然安静的空气里,咂摸出几分道不明的孤寂。
而后几日,她没有再与谢臻碰上。
每天早上七点对门会开,四十分钟后又会碰上,她很清楚着那两次关门声, * 是谢臻外出给林阿婆买清粥,也清楚他一直还没走。
至于那个女孩好像在第二天,被她的父亲开车接走了。
那个男人敲门时,是谢臻开的门,他开了门后自己反而全身而退,让出了给那一家人叙话的空间。
要问苏慕善怎么知道?
大抵因为她对隔壁的动静格外敏感,再加上那天站在厨房的窗前,看到了他走出去,直到天黑才回来。
*
晨光明媚,透过窗格栅,天花板映出光影的韵律。
苏慕善刚睡醒,秦思思的电话打了过来,“今天咱们要不休息一下,不去图书馆了。”
“怎么了?你想去哪玩吗?”
“今天,我忽然想起来……是贺惟的生日。”
苏慕善揉了揉惺忪的眼,捞过眼镜戴上,霎时清醒。
今天取消的何止图书馆自习,连同一起出去玩,应该也没她的份。
果然,秦思思嗫嚅起来,吞吞吐吐半天。
苏慕善失笑,“好了,你们玩得开心,刚好我今天想一个人去书店转转。”
挂断电话后,换衣洗漱,苏慕善八点多出了门。
一味书屋离家也近,她吃完早饭又去买书,回来到小区时方九点,太阳还不算太烈,她一路踩着绿荫走到楼栋前。
行至三楼半,水泥台阶上晃着绰绰的光影。
似乎听到了她的脚步,那影子倏地定住,一动不动。
苏慕善心头一沉,微偏过头,放轻脚步往上走。
这段楼梯走到一半,就看到那人的胳膊线条清晰,抵在转角的扶手上。
“……谢臻?”下意识说出他的名字。
谢臻蓦地痴怔,若无其事兀自收了手机,转身。
只见半明半暗之间,女生站在侧后的梯段上,一手扶着收手,另一臂捧着摞厚厚的书籍,仰起脸看过来,额前几绺碎发散落,神色几分惘然。
他轻咳一声,“今天没去自习?”
苏慕善几步走上四楼,“没有,今天思思和贺惟……”
忽然觉得在异性面前提另一对异性别有深意,她又立刻改口:“我去买书了,你吃完早饭才回?”
谢臻淡淡:“嗯。”
苏慕善客气地笑了笑,转过身开自家门,假装信了他的谎言。
她一手捧着书,一手艰涩地从斜挎包里拿出钥匙,对准了锁孔插.入,眼前却仍记着背后的他的模样。
他刚才明明半靠在转角扶手处玩手机。
拇指百无聊赖地拨动页面,楼栋里只有盛夏穿堂的暖风,背后沁出的汗在t恤浸出汗点。
他刚回来才怪,肯定是没有带钥匙。
想着想着,苏慕善三两秒才回神,左手抱紧了新买的试题,右臂带着手腕的力道,开锁。
啪嗒了一下,门开了,结果书也落了一地。
狭小的空间里,一丁的动静就足以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谢臻也不例外,即便他告诫自己多次离她远点。
他看到她半屈一条腿,蹲下来捡书。
她上 * 身穿着的简约方领t恤因为弯腰而微张了一点,移动的手臂带动肩胛、连带锁骨,在不那么亮堂的楼道里,明晰的骨骼像被画笔打出了分明的光影关系。
清丽纤柔,却充满力量感的骨骼之美。
谢臻回过神时,是因为她喊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她伸手,把他下意识捡起来的《天利38套》拿走了。
“谢谢你,”她恬淡一笑,站直之后又顿了顿,“……是阿婆和阿姨不在家吗?”
“不用谢。”他只回答了前面半句。
“那要不要,去我家坐回儿?外面挺热的。”
谢臻犹豫了一秒,“……好。”
面对她,他不想抵抗,一定是三伏天太热了。
苏慕善抱着书进了家门,从玄关找出了苏伟国的拖鞋,让他将就。
谢臻在打量屋子里的布局,上个世纪90年代的小房子格局相似,装修也是一个风格,其实和姥姥家差不多。只是她家的东西更多而繁杂,生活气更重,餐桌上有一瓶新摘的栀子,皎白纯洁,散发着低调的馨香。
苏慕善开了客厅的空调,又去厨房倒水,“家里有点乱,你先坐沙发上吧,wifi密码是971121ss,字母小写。”
说完,她心跳猛地跳了一下。
但他又怎么会在意呢。
片刻之后,她端着水杯出去。
谢臻坐在沙发上,低声道了句谢谢,这会儿客厅的温度已降了下来,两个人之间的氛围也是。
他有点后悔答应走进这扇门。
这扇门似乎不单指物理意义上的实体,从他走进来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了有些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在慢慢瓦解溃败。
倏地,苏慕善突然说话,问他玩手机还是看电视。
他回过神,“你要学习?”
还没等她讲话,他低头捧着塑料太空杯抿了一口,“我玩手机,不打扰你。”
就这样,苏慕善坐在餐桌前,摊开了新买的天利,拔开笔头。
因为他坐在身后,即便知道在玩手机,完全不在乎她做数学还是物理,她也感到如坐针毡。
暑假之前忽然的疏远,烘托出时下诡异的缄默。
苏慕善在这一瞬想起学姐在笔记最后一页写下的问题。
她大抵也是放不下的,是不甘心的。她承认短暂相处愉快,就足以让她“人心不足”,渴求不要被他全然忘记。
今天,她自恃甚高的理智与道德感都陷入短暂的失灵,所以才在门口对他说出了邀请进来的话。
于是,苏慕善花了五分钟,才算出了第一道集合区间的小题。
别胡思乱想,好好写题吧,她捏紧了笔尖。
刚伏下身,冷不丁的,身后那个人站了起来。
“怎么了?”苏慕善心虚地把作业合上,回头。
谢臻仍单手拿着手机,出于礼貌 * 看了她一眼,“我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