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屈家正。
我喜欢话剧,喜欢坐在剧场里的感觉。
我的收入不足以给我前排、中间的好座位,我就坐山顶、偏台或者有盲区低价出售的位置。
我已经习惯,在社会中,我总是坐在那种位置上。
我是一名新闻工作者,当然,这说法是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如果你的电脑因为乱装软件总有弹窗广告,弹出的猎奇新闻框上写着“生养半年,‘女儿’竟是儿子,土豪夫妇吓懵了”。这个,可能就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如果你的手机浏览器默认了主页,主页上花花绿绿闪动的文字条上写着“最怕这种女同事!年轻漂亮,入职叁月升总管”。这个,可能也是我们这种“新闻工作者”写的。
流量就是我们的金钱,金钱就是我们的良心。
而我可能是其中最卑劣的一个。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却喜欢进剧场,穿着廉价的西服,衣冠楚楚,和绅士淑女们一同落座。幕布拉开,观众席黑下来,在剧院的黑暗中,我才能感到一点体面和尊严。
去年末我丢了稳定的工作,靠当狗仔和代拍赚钱,所以这周二的下午,接不到活的我捏着攒了一周的钱,来和没课或逃课的学生们一起,看完了这出话剧,《堂吉诃德》。
像我这样卑劣的人,也会被英雄梦打动。
我在刻奇式的感动中走出剧院,刚撞进春天的暖风里,就感到一道冷峻的视线钉在身上,好像瞬间把我的道貌岸然捅穿了。
那是个看起来要比我小十几岁的男青年,第一时间,我没有留意他的穿着,而是心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
我从未见过如此可怖的一双眼睛。
别误会,这双眼睛里并没有恶意。只是,带着不加遮掩的审视,以及一种执着。对了,正是执着,像我这样懒惰、窝囊、卑怯的人最害怕的那种执着——我前妻总这么骂我,到了她带着女儿离开我的时候,连骂都懒得骂了。
而后我才留意到他端正的仪表、得体的举止和良好的风度。在别人眼里,他也许是清冷又迷人的谦谦君子,但此刻我更相信我的判断。
四十不惑,再废物,我也能看出眼前这小辈的不寻常。我想起一句话:最可怕的疯狂,不属于真正的疯子,而源于理智者理性的疯狂。
谁知道呢?端方君子,也可能是一张绷紧的弓,过了某个极限的点,就会变成一往无前的箭。
他上前一步说明来意:
“您好,昨天中午我们远远见过一面。
我是祝逸丈夫,能耽误您几分钟吗?”
他讲得平静有礼,但我感到他在以一种威严逼迫我。
怂是我的本性,我习惯性佝偻了背,认命般点了点头,并不介意在小辈面前露怯。
我甚至忽略了他是怎么找上我的,回到家想起才背脊发寒。跟着他往咖啡馆走的时候,我只顾不断提醒自己,再害怕,也绝不能把录音交给他。
谁也不能轻信。
如果非得交出录音,必须由我亲手交给那个叫祝逸的小姑娘。
这是金钱之外,我仅剩的最后一点良心。
我知道这青年找上我,一如我要找祝逸,是为着2069年夏末的那件事。
想起这事,我那所剩不多的良心也会微微发痛,但它被怯懦和卑劣压着,痛得太迟了。
那个夜晚,那家酒楼,那场应酬,我不在场,但我几乎听见了那里发生的一切。
正如我所言,去年,我还是那种“新闻工作者”中最卑劣的一个。
最卑劣,是因为,我甚至没有挖掘猎奇新闻编撰稿子的才华,所以我干着更见不得人的营生——我在公众场所装监听设备,从公众的隐私中,窃取最离奇的秘密。
我们这种人,在“新闻圈”,有个外号:蜡螟。
蜡螟,一种听力很好的,呵,虫子。
做这种灰色地带的活儿,倒不用担心被抓。安装窃听设备的场所,它们的监管者往往与新闻网站达成了交易。流量变现,大家都有分成嘛。那些宾馆、会所、酒楼并不吃亏,监听设备的钱我们出,安装设备的人我们出,被举报了要抓也是抓我们的人。
当然,不会被举报的。
我的工作就是每天对着音箱,听多个频道的监听内容,来回切,遇到暴力的、奇诡的、扭曲的、色情的,就记录下来,整理成文。
2069年夏末的那个晚上,出于蜡螟的敏锐,我一把频道切到那家酒楼,就没再切走。
我听见了那个姑娘的悲忿与坚韧,她可能没比我女儿大几岁,可我什么都没做。
我的心早给污浊的生活整麻木了,我一遍遍告诉自己:
不关我的事。
我想起女儿临走前失望的眼神,就在心里提醒自己,对!我是个烂人、怂货、窝囊废,什么都别管!那里的人听着就有权有势,我惹不起!
我只做了一件多余的事,从公司的电脑上剪走了那段录音,存进我的破笔记本电脑里。
喝了酒,一觉睡醒,就把这事忘了。
直到上周,我的良心才跟着春天融化的雪水一同苏醒。
a大校庆,对全社会开放,准入参观。我女儿就在这所学校读书,她没跟我学坏,很优秀。我不敢打扰她,只想看看她读书的地方是个什么环境。
那天的校园热热闹闹。展板顺着主干道堆了一街,学校的什么科研成果,能摆的都摆出来了,学生社团还在广场上集中表演。
优秀教师、优秀外聘教师的介绍板,那么长,我随便扫一眼,偏偏就瞥到了祝逸的名字。
2069那晚应酬的开场是正常的,我就是被他们的讨论内容吸引的。做这个,性学研究的,并不多,她的名字也难重名。我立刻明白她就是我经由声波认识的那个姑娘,也惊觉原来自己一刻也没能忘了这个名字。
我在展板前停下,在喧闹的人来人往的长街上受着审判,她的简介显示她是一位多么优秀的青年教师,上面还贴着她的相片,她的笑洁净、靓丽、勇敢……使我愧疚得想死。
我再也不能撑住自己丑陋的脸皮和软弱的脊骨,逃遁回家的路上,我就想,我得把录音交给她。
可秉性难移。
昨天中午,看见她轻松快乐的身影,我还是退缩了。
她已经没事了,多的事她也不会想管吧,要不,算了?
因为录音,同时也可能被当作我违法乱纪的证据,而后将成为我打破行业潜规则、被圈子驱逐的死路。它是我的监牢、贫穷和坟墓。
我想躲避,即使那本就是我应得的。
……
“叩、叩”,在不轻不重叩桌子的声响中我回过神,对座的青年沉默地把咖啡推到我面前。
“先生,怎么称呼?”
“小伙子,我急着回家嘞。”我借着喝咖啡的动作把头埋进杯子里,避开他那让我恐惧的眼神。
“可以简单和我说说,您为什么事找祝逸么?”
“我,我……想当面和她说!”我不明白,一个后生,何以有如此震慑人的气场。
“别紧张。希望您理解,我不放心让爱人单独和陌生人会面,您想找她说什么……”
“理解,理解!”
我感到他冷飕飕的视线又钉在我脸上了,只好把头低得更低,不让他有机会探究我的秘密,他停顿片刻,继续说:
“或者要给她什么东西……”
我确信他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
“可以联系我,我来安排,一起会面。好吗?”
好吗。他礼貌询问的话语里是不容商量的语气,他伸手过来要我的手机,“我给您留个号码”。
为他的气势所迫,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解了锁屏递过手机,他当着我的面输入号码,几秒钟,便把手机还给我。
“等您联系。”
还好他没多问,我以为事情会更复杂呢。
他结过账就利落地离开了,等年轻人挺拔的背影从视野里消失,我才一下泄了气,感到吞过咖啡的口腔又干又苦。
心中惶恐,我想赶紧回家确认,确认那录音还完好存着,没被任何人发现,也被丢。最好再多存几份。好像确认了那东西还在,我的良心就还有救,那被审视许久的罪孽感才能减轻叁分。
但我还没准备好,再等等,我会把那东西交出来的。我会的,会的……
……
应昭开车回家,手机摆在副驾驶位上,开着声音。
有些堵车,行驶一小时,才走了一半路。寂静的车厢忽然亮起电流滋滋啦啦的声音,紧接着,微微失真的电子音便一声接一声响起:
“连接成功。”
“接入未知无线局域网。”
“蓝牙已连接。正在传输音频文件20690729,是否拦截?”
“是。”
应昭的声音里没有一丝迟疑。
……
昨夜过后,心情轻松不少。祝逸抱着电脑,乐滋滋地记录着h站上《下次再拍》视频下的留言,分析受众画像。键盘敲得正欢,听见开门的声音,是应昭回来了。
“昭昭!加班辛苦了。”
“不……”
“你先洗了手来吃饭,我问问你啊,上次之后,你还登过我那个账号么?”祝逸跪坐在餐椅上,趴向椅背懒洋洋地问。
“什么?”应昭端起水杯。
“兔咬太阳呀!”
“咳,咳……”
“你那是什么反应?哎哟,真可爱呀应老师。”
应昭身手来捂祝逸亮晶晶的眼睛。
“应老师……”
“做什么?”
“能告诉我你昨早上找老岳问什么了嘛?他一从你那出来,瞅我都不对劲!”
“……”应昭的耳尖偷偷红了。
“我太好奇了嘛……”已经是撒娇的语调了。
“我问他,”应昭显然在强装淡定,“喜欢在摄像头下做爱,是为什么。”
“……嗯?”
应昭以一个学术探讨的语气问,如果一个人,在遭遇创伤后,性方面的喜好和需求变了,有什么原理吗?
旁人是不会发现他发红耳朵的异样的,岳狮仁心里惊怪,面上还是一板一眼回答:
组长,你不是这个专业的,我试着解释。首先,和完全理性、逻辑的数学或程序语言不同,性活动包含着非理性的成分,因此我们其实不能完全完整地去解释它。它的涵盖面很广,如你所见,我们这行需要各专业出身的人才。
每一种兴趣、倾向、性癖好甚至说性变态,成因都是复杂的,因而也存在多种分歧极大的学说。
你问的这个吧,我可以从几个角度给你解释,至于具体的情况,还需要具体分析:
……
从我原本的专业,心理学的角度出发,假如这个案例存在创伤性记忆,那很可能,对应形式的刺激能更好地缓解精神压力,相应地也带来了性快感。这可能源自生物自我疗愈的本能。
简单来说,经过特定的性活动后,面对创伤记忆,快感就部分覆盖了恐惧或痛苦。
一些ptsd患者会滥用成瘾物质,和你说的情况也有一些相似。
……
不过,性快感研究这块,还是你家老祝跟的最久啊,我们都挺水的,哈哈。
岳狮仁说完最后这句,才意识到情况不对,打个哈哈就连忙溜了。
“昭昭,你不好意思和我探讨哞。”祝逸怪声怪气,而后爆发出开怀大笑。
“哎!吃那么快不消化。你别……好宝贝,快和我说说,你也喜欢吗?”
“别不理我呀,说真的,我上次一口气写了两个剧本,还有一个呢。你不想看看嘛?”
“不是很想看。”应昭放下筷子。
“懂了,你就是喜欢即兴表演。”
等应昭去洗澡洗漱,就听见祝逸在外面走来走去折腾。
一打开卧室门,床上端坐一个穿正装的美人,身边还摆着男士的领带衬衫西装西裤。
原来祝逸不知从哪翻出两套旧了、款式也过时了的制服。
前些日子摔坏的无人机摆在窗台上,额顶摄像头的红灯闪烁着。
她眯起一双月牙儿般的眼睛,拍拍床头:
“来,昭昭,学术研讨。”
卧室内一片窸窣响动,没人留意,无人机重心不稳,在窗台上立了一会就向侧方歪倒,撞在窗帘上。桨叶勾住帘布,撑开了一小片透亮的窗户。
顺着一角窗玻璃,往远处,更远处望。
欢爱的影,越过神秘的夜色,越过研究所一片低矮的楼,停在更远处的高楼,再跃过另一片没有遮挡的窗玻璃,跳进了一个圆圆的望远镜筒。
一双套着黑眼圈、渗着红血丝的眼从镜头前抬起来,良久,又颤抖着重新望向镜头。
没有人知道这里有一架专业的高倍望远镜,一如没有人记得望远镜的主人出身天文学专业。
但那,都无所谓了。
他早已搬出那老气的研究所小区,住进了他常常仰视的摩天大楼。
一场简单的、让他快乐的交易,就助他打破了压在许多人头顶一辈子的阶级天花板。
他的镜头对准首都灯火通明的夜,对准那些或疲惫或温馨的窗。
但他关心的,其实只有那一扇窗户。
那窗户向他袒露时,看见那对男女幸福的身影,他就要发怒;等夜色渐深,终于拉上窗帘,他看不见了,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会更加幸福,他们是否相拥而眠,他们有多少情话要讲,他们在做爱吗……更旺盛的怒火在猜测中将他吞没。
日复一日,他就成了这望远镜后的恶鬼。
这是第一次,那扇来自恶魔的窗在夜间向他敞开。
他只能看到床尾的一截:
西裤半陷在被子里,属于女性的纤细脚腕,以及一双套在脚上的干净的白袜。她的脚纤柔美丽,在微热的春天躲进那袜子,就像钻进了两团白雪。
祝,逸……他轻轻吟诵她的名字,把那两个傲慢的字嚼进自己粘稠的唾液里。
他想念起她还会冲他礼貌微笑的那些日子,她天生的美貌勾引了他,又时刻谨慎地拉远与他的距离。她是多么妖娆又多么冷漠啊。忽然有一天,她就满面喜气地来发喜糖……
他狠狠盯住望远镜里好看的脚。起初,他以为她只是工作回来,累得直接躺倒睡着了。他真希望她能起来,把西装、袜子脱了,把胸罩、内裤也脱了,脱得光溜溜让他看见,把她那被男人肏过的肉体袒露出来。
她那夜夜被男人肏热却拒他千里的肉体。
圆圆镜筒里的景物忽然轻轻震颤起来,以一个微弱而稳定的频率抖动着。他以为这颤动源于他扶在镜筒上愤怒的手,等他把手挪开,他就发现,颤动的是景物本身。
准确地讲,是那女人的双腿。
那西裤往下滑动了一段,遮住半截白色的袜子,他就什么都懂了。
裤脚和床尾的床单激烈地摩擦着,她的脚趾一时蜷起来,完全缩进那黑色的裤管,一时又猛地蹬踹出来,裤脚随这动作也猛然掀起,露出更大一段嫩白的小腿。
她的皮肤是多么光滑,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都能猜到,她是怎么被那个她喊作丈夫的男人爱抚的,她在发热吧,那皮肤渐渐发红了吧。
……
西裤忽然向两边甩开。是么,是么,他知道了,她的男人让她打开了双腿。
她会呻吟,还是痛呼?她也许会说很浪的话么,用她那讥讽过他的该死的伶牙俐齿。
她会直白大胆,说肏我吧;
“肏我,肏我,更用力地,肏我吧。”
还是柔情款款,说给我吧?
“求你,给我吧。”
她会发出请求,会喊那男人的名字。
恶鬼放开望远镜,捏紧拳头,僵着身子看她的欢愉。
她的腿忽然在视野里向右退了一段,又靠近一些,蓦地,悬空了。
他看出他们从床上下来了,她被抱到了床和窗台之间,她悬在别人的肘弯。
是么是么,是这样么,我冷若冰霜的美人啊,原来你喜欢抱肏的姿势么。
他在望远镜后发出干哑的怪笑,比哭还难听,像玻璃纸擦过黑板,这笑声在只有他一人没开灯的空旷客厅回荡,沉入黑夜,显得格外诡谲。
黑色裤腿在温馨的卧室灯光中,上上下下,时快时慢,某次向上的颠动后,裤腿顺着她滑溜溜的肌肤一路蜷堆到膝盖处,于是镜头里便只剩她赤裸的腿。
他只能看到这些,从他的视野里,就好像完全赤裸的她唯独没脱掉那双白袜子。
那袜子因激烈的性事不整齐了,随着女主人十根死死蜷曲的脚趾一并皱作一团,可还是,那么干净。
他不知站了多久,他像在受刑,一边看着,一边祈祷。祈祷那窗帘掉下来,祈祷他们卧室的灯泡炸毁,祈祷整个首都停电,祈祷世界末日。
否则,他就不能不看,又不能不恨。
那双美丽的匀称的腿终于落下来了,那雪一样雅致的白袜完全被汗水浸湿了。
在这场展示给他的无声性爱的结尾,男女主终于出现在了镜头中,他看见他们满怀爱意拥吻,然后倏然沉入卧室熄灯后的黑暗。
男人抬起污浊的眼,眼中闪动阴森的光,半是欲望,半是仇恨。
他大张开想要尖叫的嘴,张出一个变形的姿态,喉咙却发不出声音,他捞来手边一切的东西,砸,砸,砸!
高倍望远镜倒塌于地,完全被砸碎了。
不过是个挨肏的,一个荡妇!为何能在那个夏夜,仅仅用一个决计复仇的眼神,就送他下了无边煎熬、人间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