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天雨,空气都是水淋淋的。这天又下了一夜,第二天依然大雨倾盆。
中午收工很早,我随着收工的队伍回了监舍。一进走廊,就听见有人在大声叫骂:“操他八辈祖宗的,老子干了一天活儿,回来连口热水都喝不上,拉水的傻逼是干什么吃的?”
我看见宫小雷脸红脖子粗地跟那个正在叫骂的五大三粗的伙计解释:“刘哥,不是我没去拉水,锅炉房今天压根就没烧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有水的话我还能不去拉?”
那个伙计还要骂,老鹞子在旁边拉开了他:“老刘,你听我说,今天确实没有水,我跟内管的人说了,呆会儿人家内管值班的人去一车间给咱拉水去,马上就送来了。”
这位刘哥涨红着脸,一甩手,气咻咻地走了。
我突然发现老鹞子的脾气变好了。我想,如果这事儿是发生在几个月以前,他肯定会先抽老刘一个大嘴巴子,然后掂对个口子让他面壁。我觉得这事儿挺好笑,敢情劳改队还真是修理脾气呢。刚想过去调侃他几句,宫小雷在一旁瓮声瓮气地发话了:“光明,你也不用跟我来这套,让人家内管的去拉什么水?咱们中队没有拉水的吗?开门,我去。”
呵,明白了,老鹞子这是想找一个自我表现的机会呢,没等表现就被宫小雷给戳穿了。
“怎么跟我说话哪?合着你这意思是我在这里面……呵,你这个人真没意思,”老鹞子冲宫小雷翻了个眼皮,“我这不是为你好吗?你又不是内管的,你怎么去人家一大队打水?我还不是吓唬你,今天要是没水喝的话,保准出事儿,爱信不信。”
宫小雷没脾气了,一甩头悻悻地走了。
老鹞子冲他的背影皱了皱眉头:“妈的,连你都敢跟我叫板了。”
我把饭车递给大虎,笑道:“哈哈,姚哥,英雄不提当年勇啊。”
老鹞子也笑了:“是啊,在这个破地方连人都不是了,谁还是英雄。”
回到屋里刚换下湿漉漉的衣服,冷不丁就听见外面响起了一阵杀猪般的嚎叫:“打死人啦!住手!饶命啊!”
我一愣,光着膀子冲出门去。见老辛手上搬着一个人,转了一圈,“嗖”地往大铁门上摔去,随着“哗啦”一声巨响,那个人直挺挺地躺在了地上。老辛扑过去,抬起脚没命地踢打他的脑袋:“喝水?我让你喝!点我眼药?瞎了你的狗眼!”
这是怎么了?老辛不玩脑子了?我大吃一惊,下意识地冲过去拉他:“辛哥,你……”
“滚!”老辛回过头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声音就像碎裂的瓦罐,“给我滚!老子受够啦!谁拉我,我让他马上死!”转过头去,又抡起了脚,“打死你!不让我活,我让你死!”
随着一阵痛骂,那个人彻底没了声息,盘在老辛的脚底下仿佛是条死蛇。
几个看热闹的起先还想过去拉架,见状,纷纷退到了各自组的门口,头压着头往外看,一律的脸色焦黄。
我顾不得去看挨打的人是谁,转身奔了值班室。
老鹞子抱着肚子趴在床上,从腋下看见我进来了,反着手招呼大虎:“大虎大虎,快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吵吵?”
大虎在他的床下大跳踢踏舞,话都说不连贯了:“姚哥,我刚才去拉辛哥了,他踢我的脑袋,把我的头皮都踢麻了,你别不相信,你看看他把我给踢的……”
我明白了,姚哥又开始装了。我索性不管他了,转回头来问大虎:“老辛这是跟谁?”
大虎涨得满脸通红:“四哥你没看见?贴你大字报的那个侯**。”
侯发章?哈哈!好,我也装吧,嘴巴立马张得吓死河马。
老鹞子见我张着大嘴没搭理他,自言自语道:“我这胃哟,真不争气哎,一到下雨阴天就犯了,哎哟……”
没听说胃疼还跟下雨阴天有什么联系,不管他,我拉过大虎和稀泥:“老辛为什么打他?”
大虎的脸上抑制不住地放亮光:“四哥你不知道,那个臭膘子该打,刚开始在走廊上嚷嚷没水喝干死了。辛哥让他回去,他不听,还犟嘴说他要自己出去打水去。辛哥问他是不是想越狱?他梗梗着脖子朝辛哥瞪眼,辛哥就来拉他回去,再以后不知道怎么了,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因为侯发章要出去打水就揍他?我料定那只不过是个引子,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这个,老辛刚才不是说了嘛——点眼药。这个我相信,我师兄绝对干得出来,不过他这眼药点的不是地方,可能点到人家老辛心窝子里去了。我佩服老辛的脑子,这家伙是在借题发挥呢,不过,后面可能就不好收拾了。我在屋里窃喜,外面的惨叫声一浪高过一浪。
“哗啦!”走廊上的大门剧烈地响了一下,接着鸦雀无声。
我把头伸出去一看,内管的两个队长揪着老辛的衣领用力往外拖去。老辛一声不吭,挺着胸跟着往外走。侯发章好像是没了气息,蜷成刺猬状堆在铁门的后面。刚才躲在门口的犯人“哗”地一下子涌了出来,迅速围成了一圈来看侯发章是死是活。
我走出来,倚在值班室门口抽烟。宫小雷跑过来问我:“怎么回事儿?老辛这是跟谁?”
我拉住正要往前钻的宫小雷,闷声说:“别动,死了人怨你啊。”
不一会儿,内管的一个队长回来轰散了人群,安排两个内管值班的抬着侯发章往大院里奔去,估计是去了医院,地上的血沥沥拉拉滴了一溜。
大虎吓得面如土色,紧紧拽着我的胳膊,期期艾艾地说:“四,四哥,侯发章死了……完了,侯发章死了。”
我搂着他的脖子把他拖到一边,低声说:“你不是就喜欢凑热闹嘛,死了关你屁事?一会儿你去内管看看,老辛押哪儿去了,地板我帮你擦。”
大虎回过神来,叉着腰冲还在走廊上嘀咕的人群咋呼:“有什么好看的?都滚回去!”
一个满脸横肉的伙计吆喝道:“大虎你找死是不是?一个老巴子充什么大头?”
我过去推了他一把:“朋友,别找麻烦了,你没看见都出人命了吗?”
那伙计边往组里走边横横地说:“都死干净了才好呢。”
大伙儿都回去了。老鹞子从值班室里出来,眨巴着懵懂的眼睛问我:“刚才怎么回事儿?老辛打人了吗?”
“姚哥真好耳朵,没出门就知道是老辛打人了,”我笑着说,“他把侯发章给打死了。”
“死就死了呗,活着也是一条蛆,”老鹞子转身问大虎,“打得厉害吗?”
“装呗,”大虎拔脚往外就走,“你问四哥,我去看看辛哥押哪儿去了。”
我没有搭理讪讪地凑过来的老鹞子,转身去了厕所,拖着一根拖把开始擦地。
老鹞子站在远处打量了我片刻,赶上来一把拉住了我:“你闲着手痒痒是不是?谁让你随便擦地的?给我留着!这是证据,杨队来了好看看……哦,对不起,你看我这脾气。咳,我这还不是为你好嘛,杨队来了一看没有了证据,他怎么处理问题?咱们犯不着管这事儿……都疯了啊。哟呵,侯发章这小子气性还挺大呢,流了这么多血。”
我把拖把支在墙上,冲他摇了摇头:“姚哥,还是你的脑子大,我差点儿犯了错误呢。”
说完,我心想,看来在修理老辛这个问题上,老鹞子跟我是一条线上的人呢。
不一会儿,大虎回来了,黄着脸对老鹞子说:“真惊了,真惊了,姚哥,我看见辛哥被铐在内管值班室的管子上了……哈!辛哥真是一条好汉,两个队长揍他,他楞是一声不吭。吓得队长都不敢动他了,就那么让他挺着。”
“好好学着点儿吧,”老鹞子伸手拍了拍大虎的肩膀,有气无力地念经,“我跟你说啊,这样的汉子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装得出来的,那叫牙口知道不?你行吗?你一见这个阵势,没准儿不等挨上,先尿了。唉,这个中队也就剩下这么一条好汉了……哎,你没顺便跟内管队长说说,让杨队回来一趟?”
大虎搓着手说:“我哪里敢搭腔?不过,我听见内管队长打电话了,好像是杨队接的电话,可能一会儿杨队就来了。”
回到屋里,宫小雷正在缝他的一只破袜子,边缝边哼哼小曲:
十来个月呀么飘清雪,
大白棉花包着我,
不提个老婆还好受哇,
提起个老婆想煞我呀想煞我……
我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脑子飘忽得厉害。老辛会是一个什么下场呢?如果侯发章只是受了点儿皮外伤还好说,万一伤得厉害呢?那可不是严管的口子了……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对老辛脚上的力量我是深有感触。他那天还没真正用力,我的鼻子就差点儿成了摆设。侯发章能受得了他疾如暴风雨的拳脚吗?唉,侯先生算是完蛋了,至少得住上一个月的医院。如果我这个师兄再拿出点儿“不过了”的勇气,老辛可就真的完蛋了。
我这里正幸灾乐祸着,大虎推门进来说杨队找我。
我连忙爬起来跟着大虎去了值班室。
杨队不让我蹲,劈口就问:“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简单把看到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杨队摸着铁青的下巴,围着我转了好几圈,沉声道:“回去以后不要乱说话,马上给我写一个证明材料,把你看到的情况如实写下来,怎样写,这个我不用教你。”
“我知道了,”我接口道,“侯发章无故想出门,有越狱倾向,辛明春上前制止……”
“好了好了。还有,以后少跟二中队的那几个家伙嘀嘀咕咕的,那不是些什么好人,尤其是那个叫杨远的,听说整天申诉,有人反映你在帮他呢。我可告诉你,随便帮助别人搞申诉是违反监规纪律的行为……算了算了,这些你都明白,回去吧,”杨队猛力把我推了出去,回头冲老鹞子一点头,“姚光明,进来。”
老鹞子朝我眨巴了两下眼睛,那意思是:杨队跟你说了什么?
我小声说:“杨队不喜欢老辛。”
老鹞子用力点了点头,阔步走进了值班室。
写材料是我的强项,我很迅速地就写好了。大意是:因为今天停水,侯发章借机闹事,扬言要出去找水喝,犯人哪能随便出门?这个时候辛明春出来制止,他破口大骂并上来撕扯辛明春,辛明春忍无可忍,动手打了他。这也是协助**维护狱内秩序,是一种好的行为,应该大力表彰,以弘扬正气……我觉得这个材料很真实,很正义。侯发章肇事在先,辛明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是打人了。双手捧着这份材料,我疾步去了值班室,刚要喊报告,老鹞子就出来了,差点儿跟我撞了个满怀。我问:“姚哥,口子很正吗?”
“什么口子?”老鹞子侧身闪了过去,“面壁的口子。”
杨队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我写的材料,舒一口气,脸上逐渐明朗起来。
我趁机献媚道:“这份材料写得还行吧?经过**的培养和教育,现在我领会**的意图已经成了一种习惯。其实,我就是主持点儿公道罢了。杨队再有什么动笔的事情找我就是。”
杨队把半包大前门烟扔给我,用赞赏的口吻说:“你的改造很有进步!好好干吧,下一步中队打算给你记上一功——我看了你奖励的分数,够记功的条件了。只要你坚持好好改造,多记几次功,**会给你减刑的,我说到做到。”
一番话说得我心头暖洋洋的,不由得就想打听打听老辛的事情。我满怀激情地说:“谢谢杨队的栽培,我一定好好改造,争取早日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杨队,老辛没事儿吧?”
“暂时没有什么事情,”杨队说,“打击反改造分子是每一个在押人员的义务。打人是不对的,我们还要调查此事……好了,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回去好好干活儿。”
刚回到屋里,老鹞子就进来了:“你就这么玩儿我吧老四,还杨队不喜欢老辛呢,你娘。”
我笑了:“刚才我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老辛怎么处理?”
老鹞子低着头,使劲往上翻着眼珠子,想笑没笑出来,没趣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这家伙心里高兴,故意问:“老辛没事儿了?”
老鹞子一歪嘴,边走边说:“面壁,让咱们好好看着他呢,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