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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曙光 1

    转到老辛床子的时候,老辛正站在床子后面发呆。我吆喝了一声:“嗨,辛哥在想什么?”
    老辛打了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咧着干燥的嘴唇冲我笑了笑:“你没回去?”
    我也跟着笑了笑:“好长时间没来看看伙计们了,我胡乱转转,不急着回去。”
    老辛走出来拉着我来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心不在焉地说:“这一阵子,杨队又开始整顿狱内秩序了,刚才我看见于队把老魏提走了,好像是要送严管队呢。唉,打什么架呢?肯定是刚才魏三儿要帮我打宫小雷,这才出的事儿。”说完偷偷扫了我一眼。
    我的好哥哥啊,你还是别跟我玩儿这一套了,兄弟我的脑子还没让你那一脚踹糊涂了呢。
    我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唉,整天整顿,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老辛拧一把嘴唇,大口地呼吸了两下,仿佛一下子年轻许多,一把扳过我的肩膀,两只眼睛里面像是点上了一千瓦的灯泡:“兄弟,要大胆,要谨慎,要坚强!咱们总归会有出头之日的。他日他个奶奶的,我就不信我还出不去这个大院了。老四,你听好了,哥哥这次肯定能减他个三年两年的,只要这次把刑给我减了,我再好好活动活动,没准儿再呆上两年就出去了。到时候,咱哥儿俩在社会上好好交往着,大干他一场,像**说的那样,咱们把失去的青春给它找回来!”
    这话要是搁在几天前,我肯定会被他讲得热血沸腾,可现在我怎么听怎么觉得别扭,身上起了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一抖搂身子像要掉下来的样子……我摸棱两可地笑了笑,自顾自地点上一根烟,眯着眼睛抽了一气,方才打个哈哈说:“辛哥说得太有道理了,将来我要跟着辛哥在社会上闯荡一番,说不定咱也能混成个大款呢,到时候想什么来什么,那叫一个痛快。”
    “就是就是,在这里咱是混不出个人样儿来啦,”老辛的眼圈忽然有些湿润了,嗓音也变得颤颤的,“凭我堂堂的大春,横行江湖多年,没想到今天竟然掉这么个底子,让一个不够碟子不够碗的小混子给砸了。”
    我安慰他说:“那叫什么砸呀?不就是一勺子的事儿嘛,你不是还跺了他的脚面子一脚的嘛。真‘造’起来的话,他那么十个也不是你的个儿呀!刚才,我在队部看见杨队给他上捧子了,估计要砸严管呢。”
    “砸个破严管算什么买卖?老子这口气没出……”老辛突然打住不说了,冲我挥挥手,脸上闪出一丝无奈,“你别笑话我犯小人,哥哥我劳改劳得都快要成了膘子了……算了算了,提起这个来我就难受。老四,你能不能跟我说个实在话,魏三儿到底是因为什么被他们押走的?”
    我握了握老辛的手,一脸真诚的说:“要是知道他为什么被押走的,我能不告诉你?我这儿也纳着闷儿呢。”
    老辛斜眼看了看我,低声说:“也许是他干了别的事情,但愿别牵扯上我。”
    我无聊地笑了笑:“怎么会呢?老魏又不是膘子。”
    老辛挺了挺胸:“算了……你不知道,那才是一个大膘子呢。”
    我刺激他道:“辛哥真能闹,人家魏哥昨天还帮你说话呢。”
    老辛突然火了:“他帮个屁!我不当这个破官儿,他‘点’着我是谁?势利眼。”
    呵,这还算是个人吗?我讪笑着拍了拍老辛的手背,转身走出门去。
    外面的阳光还是那么刺眼,耀得我差点儿张倒。
    回监舍的路上碰到一个原先在入监队时认识的伙计,还没等我跟他打个招呼,那伙计就跑了过来:“嘿!四爷们儿,老没看见你了……哎,你知道‘打地磙子’的事儿了吗?”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想起来谁叫“打地磙子”,那不是整天跟在董启祥后面耷拉着眼皮,伺机给董启祥拿腰的那个“木逼”嘛,他有什么事情关我屁事。我随口问道:“他怎么了?”
    那伙计一拍大腿,尖声嚷道:“你的消息可真是太不灵通啦,打地磙子人家回家啦!你猜怎么了?三年改成了一年。就这,他还多打了将近半年呢。好家伙,走的时候那叫一个气势,什么都不要了,把手就这么一挥,哥们儿,社会上见,拜拜!穿着一身春秋衣像飞一样地滚蛋了。你瞧瞧,我这身衣服还是他留给我的呢。”
    这话听得我心里痒痒的。我把饭车支下,急匆匆地问:“哪个法院给改的?”
    “南市的,南市法院可真办事儿哎。我们车间都改好几个了,你听我给你数数来,有……好好,你不听算了。哎,你不也是南市判的吗?你没申诉啥的?”
    “我申了,没人管。”我说。
    “不到时候,人家法院也忙呢,判的时候忙,改的时候更忙。前几天我听人说,法院里专门成立了一个改判小组,就是要给咱们这些冤死鬼伸冤呢。”
    管你成立什么呢,别忘了我就成。我笑嘻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慢慢等着吧。”
    路上,不断的听到喜鹊叫,随着叫声,我仿佛在黑夜里看到了一丝淡淡的曙光。
    走到监舍门口,我放慢了脚步,仔细听着里面的动静。除了**扯着狼一样的嗓子在唱歌外,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声音。
    我大声咳嗽了一声,大虎颠颠的跑过来给我开门:“四哥回来了?刚才我和姚哥还念叨你呢,姚哥说要给你做龙肉吃。”
    得,你们还是别跟我玩这套二八毛了,爷们儿明白着呢,肯定是看见老魏的狼狈相,老鹞子又要玩怀柔术了。
    我把车把往大虎的手里一杵:“亲兄弟,推厕所里给我刷刷,刷干净了我赏你。”
    “好嘞,俺四哥真疼我。”大虎倒退着拉车去了厕所。
    **见我回来了,哈哈大笑:“咬人的狗不露齿啊,干得漂亮。”
    他是怎么知道的?我一愣:“别胡说八道,咬什么人?”
    **拉着我进了我们屋,一把将我推到床上:“你是真信不过我**啊,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想玩独的啊你,管怎么也让我临走找点儿乐趣啊。”我笑得很轻松:“看这样子你知道的不少啊……呵呵,说说看,你都知道什么了?”
    “别跟我打马虎眼,”**扳过我的脑袋,仔细地看我的鼻子,“我还以为你的鼻子粉碎性骨折了呢……那多好?让老辛跟我一样也加上个一年半载的!哦,还不知道是谁打的呢……嘿嘿,谁打的也应该记在老辛的头上,咱不是膘子。”
    “无所谓,”我过去把门关上,把手指放在嘴巴上比划了一下,“嘘,别让老鹞子听见,听见的话,我的鼻子又好遭殃了。”
    “看来你还是有点儿怕他,”**捣了床帮一下,大声说,“老鹞子也快要完蛋了,刚才让杨队好一顿训斥,刚帮着老魏搬着铺盖去了严管队了,这会儿不在家。来,跟我说说昨天晚上是怎么回事儿?这帮膘子想造反吗?我帮你出气!”
    事情到了这般时候,我再藏着也没什么意思了。我半躺在床上,把昨天晚上的事情简单跟他说了一番。
    **发怒了:“老逼辛也忒黑点儿吧?这不是私设公堂是什么?他敢跟咱哥们儿玩这个?不行,他回来我得去砸他……”
    “砸什么砸?再砸连你也走不了啦,”我忽地坐了起来,“你想想,老辛就那么轻易的让你砸吗?不说你还打不过他,就是他不还手,光用脑子玩你,你就别想痛快着出去了。”
    **陡然光火:“我怕他个鸟毛!想当年我在看守所的时候,连蝴蝶那样的……”
    “好好好,咱先不说这个,”我讪笑着摇了摇手,“你跟我说说,刚才监舍里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于队和张队在老魏床底下搜出了一把刀子,立马押去了严管队。”
    “哦,可怜的孩子。”我笑了,痛快。
    “你打谱怎么处理老辛?”**豪情满怀地瞪着我,“不行我先砸他一家伙?”
    “没意思,光出事儿,”我靠近**,轻声说,“我是这么想的,你不是快要走了吗?这个时候,你在杨队面前说什么都不为过。这么办,你这几天找机会去跟杨队说说老辛的为人,最好再给他编点儿他还说过一些反改造的话什么的,让杨队开始讨厌他,只要这一步达到了,那我就有时间跟他‘靠’了,早晚我会让他叫我爷爷的。”
    “好小子,你这招也够黑的啊,”**推了我的脑袋一把,“你这不是让我去干‘迷汉’们干的那一套嘛,我**打从来了劳改队就没干过这样的事儿,我就跟他玩明的。”
    我瞥了他一眼:“怎么个明法?”
    “砸货!”这声“砸货”喊得声若驴鸣,震得窗玻璃“哗啦哗啦”一阵乱响。
    “砸货?哈哈哈哈……”我起身关上了窗户,别把玻璃吓破了。
    “砸货。”**又重复嚷了一声,这声比刚才那声降了一个八度。
    又吹牛,你怎么以前不跟他玩儿明的?合着要走了,你就扎煞起来了?我撇了撇嘴,回来坐下没有说话。
    **见我的表情不大对头,扑拉两把头皮,冲我笑了笑:“嘿嘿,老四又笑话我充大头了啊……说说罢了,谁砸谁呀,现在的劳改队跟以前不一样了,全凭脑子。唉,这是个什么世道?你有能耐也得干憋着,像圈在笼子里的狼。我也明白这不是个打架的地方,真正打架不是两个人拼技巧和力气的,拼的应该是钱、是义气、是魄力!好了,等机会吧,我会给你出气的,相信我。”
    “你的话真是前言不搭后语,”我笑一声,问,“那你同意我刚才说的了?”
    “这个嘛……呵,行啊,我就当一回小人吧,这可是你教我的啊。”
    “什么意思?你是在骂我是个小人吧?”
    “不是骂,是表扬!我来告诉你,”**忽地站了起来,“小人也不是不可以当的。听着,人,应该有一百个心眼儿,九十九个是坏心眼儿,就一个是好的,当别人对你好的时候,你只用这一个好心眼儿来对待他,当别人对你‘下死把’的时候,你不用这九十九个坏心眼儿来待他,你就是一个彻底的膘子。说实话吧,我砸老辛并不全是为了你,我是看不惯他的伪君子做派。”
    别的我没往心里记,我只记住了他关于“心眼儿”的分析,太有道理了,敢情林将军是个天才呢。
    **看我的表情忽然变得暧昧起来:“哥们儿,你希不希望我走的风光一点儿?我很在意这个的。”
    我有些纳闷:“什么意思?我能不希望你风风光光的走吗?”
    **嘿嘿地笑:“这你就不懂了,在这里也讲究排场,体面的人在走的时候都要喝个庆功酒呢。”
    “还喝呀?”一听这个我的头皮就有些发麻,“你就是拿来茅台,再把刘晓庆和陈冲请来陪我,我也不喝啦!再出事儿,我就彻底完蛋了……哎,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呢?”
    “呵,你小子真精神啊,连话里有话你都能听得出来?”**搓着刮得铁青的下巴,眯眼看着我嘿嘿笑了,“钱好钱好,有钱能使鬼吹箫……我对不起你,我做了小人了……我是个小偷。”
    不好,我的钱!我连忙翻身下床,钻进床底摸我那只藏了一百块钱的棉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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