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瞬抬眉叹了口气,劝了大半夜才让这只就知道缩在壳里小蜗牛爬出竹海。“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去见跃然吧?”李云瞬挑了下嘴角,“这样的话,最高兴的就是夏依馨了,你等于是把程跃然硬塞到她手里。”遣将激将,都给这个小姑娘用上。
这句话果然起了很大的效果,一直垂头看路的悠悠倏然抬起头,秀眉紧蹙。裴钧武和李云瞬看着都想笑不敢笑,生怕把她好不容易鼓舞起来的斗志浇熄了。李云瞬转过身,忍笑真是很不容易,尤其是路边程跃然的暗探走了一拨又一拨,按悠悠这个蜗牛爬的速度,雾山君此刻估计已经又气又急地把雾山大厅的顶棚都掀翻了。
悠悠看着郁郁葱葱的雾山,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竟然是一片茫然。
她和程跃然……她觉得太阳穴的血鼓涨的头都酸疼,她不敢去想,不自觉地握紧师父修长温润的手掌。
裴钧武感觉到了她的紧张,低下头来看了看她,披散着头发的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柔弱而美丽,他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傻孩子。”程跃然爱她胜过他自己,对悠悠来说,只要她肯去见他,陪在他身边,一切的不愉快或许就那么云淡风轻地消弭无形。“如果对那一剑自责悔愧,就对他加倍的好吧。”裴钧武轻叹了叹,那一剑刺在程跃然身上,也刺在悠悠心里了,悠悠现在最难过的是她自己这一关。
悠悠慢慢垂下长睫,对他好?她突然不知道怎么才算对他好了。过去一直是他照顾她,她……一直是他的包袱。正是因为她,程跃然在万千武林同道面前百口莫辩,正是因为她,他遭到全江湖的群起诛杀,为了自保而造下无数杀虐。他的一生原本那么光华万丈,现在却蒙上了永远甩不去的血腥,虽然现在江湖人不再叫他“雾山魔煞”而改称“雾山君”,提起他当初的杀人如麻,还是齿冷心寒,对他又敬又怕,他……永远也不能成为师祖那样令人景仰的尊者。
还未到雾山脚下,一道俊秀的身影从树木掩映的山道上飞掠而来,姿态潇洒优美,宛如谪仙。悠悠的心骤然狂跳,如此轻功,除程跃然外,只有师父才能达到如此境界。她更低地垂下头,不敢抬起。
“哟——师姐,这是向谁认罪呢?”身穿月白长衫的少年堪堪在她面前停住,身上带的风吹拂起她耳后的长发。
悠悠惊疑地抬头,这个声音虽然陌生,但语气却那么熟悉,眼前的少年相貌平平,却有一双非常好看的双眼,流光溢彩,清若寒潭。明明是她的“师弟”戚思山,可刚刚入门的人绝不可能有这样的修为武功。
“行了,璁坤,少玩把戏。再把这位‘雾山夫人’吓跑了,有人拆你骨头!”李云瞬嗤笑了一下,抬手点了点少年,戏谑地威胁。
“璁……坤?”悠悠张大嘴巴,惊诧得半天说不出话。
李云瞬笑了笑,“除了这只泼猴,谁有那么好的口才,当场说的天下英雄倒戈溃散?不错,璁坤,不枉和你家萧姨婆天天斗嘴,大有进境,大有进境。”
“见笑了。”耶律璁坤呵呵笑了两声,人皮面具挡住了他幸灾乐祸的表情,只有眼睛流露出汩汩笑意,但他的语气却一本正经,“姐姐,姐夫,速速上山吧。雾山君翘首盼望‘师兄师姐’多时了。”他顿了顿,不安好心地加了一句,“圣女大人还亲自下厨置办了一桌盛宴,我偷吃过了,人间美味,不吃悔死。”
李云瞬瞪了他一眼,也催促道:“闲话少说,赶紧上山吧。”
圣女?是指夏依馨么?悠悠觉得手被璁坤毫不见外地拉住,“哟哟哟,这真是我的小悠悠吗?你可比小时候漂亮多了。哪像萧月初,小时候像猴子,长大了像猩猩。这才是天仙小美人儿,程跃然那瞎子要是变心了,跟哥哥回上京,哥哥把你当宝物供着,一天三柱高香。”
悠悠被他说的哭笑不得,还有些难为情,心情反而没刚才沉重尴尬。
“走开!”李云瞬凶巴巴地推开他,身负绝顶轻功的璁坤被她推的趔趄一下,一脸苦相。“越说越没边儿,上山,上山。”说着就拖起悠悠的手,简直是扯着她快步前行。
落在后面的璁坤唏嘘地拍着裴钧武的肩膀,“姐夫,当初我爹妈把这么个人硬塞给你,绝对是嫉妒你,蓄谋坑害你啊。”
李云瞬回头就是一记眼刀,凉凉一笑,“你等着,有收拾你的人!”
裴钧武看着这对儿姐弟,微微而笑,无奈地摇了下头。
“你……你干吗扮成这样?”疑惑地看着硬是挤在她身边走的璁坤,悠悠不解地问。
“真正的戚思山早死在李佑迦的手里了,他心思那么细密,怎么可能有漏网之鱼。装成他,不过是为了那套说辞更招人信。”璁坤嘿嘿笑笑。
提起李佑迦,悠悠脸色又变得苍白,默默无语地跟着大家来到雾山的正厅飘渺堂。雾山多雾,眼下正是黄昏时分,淡淡的烟絮缓慢拢上山顶,雾山全新的庄重建筑全都蒙上轻纱般,凛然飘逸。
悠悠环视着这个奇迹般建成的山庄,很适合程跃然,大气而冷冽,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飘渺堂静默侍立着人数众多的灰衫少年,却不闻半点人声,他们是雾山最精锐的一队属下,见了裴钧武一行人都躬身施礼,表情不卑不亢。沿着大理石阔道走上汉白玉台阶,围栏廊下却站满了彩衣少女,表情庄重,却不似灰衫侍卫肃杀。丝丝缕缕的雾气似有若无的飘过,殿宇下人……一切都好像天上宫阙。
悠悠的呼吸都被压制得有些艰难,大厅里面更是奢华端丽,厅的上首铸造了一个一尺高的白玉台,巴掌大的莹润玉片铺满整个台座,上面放了两把紫檀椅子和雕花几桌,华丽而庄重。程跃然和夏依馨分别坐在那两把椅子上,见他们来了,才缓缓起身。
悠悠没有抬起眼来,刚才进门那一瞥,却把他们并肩而坐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要抬头仰望他们,那样会让她显得实在卑微。一个是雾山君,一个是雾山圣女,他们之间哪还有她可以存在的位置?
“后堂坐。”程跃然的声音是没有温度的,无喜无怒。
所有人都没有在这个过于奢华而显得彼此无比遥远的飘渺堂停留的意思,转过屏风出了后门是一个树木修剪秀雅的小院,一座小巧端肃的厢房就是后堂,也是程跃然日常起坐理事之所,远意居。
“看茶。”进了远意居的小厅,夏依馨仍旧无比自然地坐在最靠近程跃然的位置,用女主人的口气吩咐下人。
悠悠面无表情地坐进李云瞬身边的椅子,她努力挺直背脊,可仍旧觉得自己瑟缩不已,这么大座雾山,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先用饭吧,边吃边聊。”夏依馨淡淡地笑了,丢了个眼色给身边的侍女,侍女心领神会地躬身退下,不一会儿一桌山珍海味就陆续摆上,精致的厅堂里飘溢着菜香和酒香。一直无人说话,就连璁坤也含笑不语,似乎打定主意冷眼旁观。
“请入座。”又是夏依馨朗声招呼大家,她虽然是最后一个坐下的,但程跃然身边的那个位置早被她的侍女团团围住,明显是等待她们的主人坐下伺候。
裴钧武和李云瞬都没说什么,却都没招呼悠悠,程跃然下手的那个位置被刻意地空出来,悠悠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最下手,挨着李云瞬坐下。
这个举动让很多人眼神黯了黯,李云瞬怒其不争地瞪了她一眼,她只是愣愣看着桌沿的雕花,不言不语。
“吃吧。”主人家程跃然并没多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眼中是看不清的深冥。
算是开了席,夏依馨有些突兀地站起来,“悠悠,你远道而来,我敬你一杯。”她款款端起酒杯,眉眼含笑。
悠悠慢慢抬手握起自己的酒盏,好一句远道而来……谁是主谁是客立时分明。没站起身,她只是把这杯好像千斤重的酒盏移到唇边,一饮而尽。
苦的,雾山果然不是她的家,连这里的酒她就觉得难以下咽。
“好。”夏依馨娇声喝彩,也饮干了自己的酒,“大家都快尝尝我的手艺。”她笑着招呼席间人,笑容如春风拂面。
悠悠抿着唇,轻轻笑了。果然时过境迁,她不再是招呼可怜兮兮依附而来的孤女的竹海少主,夏依馨也不再是忍气吞声的竹海“婢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