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许久没有开合,推的时候发出吱嘎的响声,悠悠和李佑迦都站在门口,看着屋内的一切,心里涌起浓烈的悲凄。竹海的下人散去,无人打扫空置的房间,桌椅上都落了薄薄的灰尘,让屋子看起来有些陈旧沧桑。
李佑迦松开悠悠掺扶他的手臂,缓慢地走进自己这间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一切那么熟悉,熟悉的深深镌刻进他的梦里。离开竹海后的多少个清晨,醒来时恍惚间自己还置身于这个小屋,一股踏实又幸福的感觉驱散了他心里越聚越多的阴寒,让他迟迟舍不得睁眼。
悠悠看着他走到铜镜前,幽幽坐下,看镜子中的自己。曾经无数次她早上跑来找他,看他在镜前被随从服侍着梳头,佑迦师叔爱干净……也很爱漂亮,她总是偷笑着这么想。
这样的画面她应该毫不陌生,但是,镜子和桌上的灰尘和他白衣下摆昨夜赶路沾染的泥污,让眼前的一切好像是一场梦幻,他只是梦中回到故地的幽魂。
“悠悠,帮我弄得整齐一点吧。”他淡淡地笑着说,没有回头。
悠悠没答话,只是默默走到柜子前拿出他最喜欢的那套白色长褂,李佑迦站起身都觉得有些勉强了,不得不扶着桌沿让悠悠帮他换衣。
悠悠突然停住,帮他穿进袖子时她赫然发现他的指甲变成淡淡的紫色,是毒!她一直以为是师父伤得他太重,才造成现在的情况。她抬头看他,他的嘴唇也是白里泛紫,让他雅致的俊颜显得有些妖异。
李佑迦笑了笑,“是毒。”他肯定了她的判断,“猜猜是谁终于要了我的命?”他笑得冷冽而讥诮,几乎是自嘲地笑着。“是我西夏的国师,更是西夏的皇帝,我的父亲。”
悠悠愣住,想起那天他与慧珠的谈话。当时她没怎么在意,没想到慧珠会为了不让他回到西夏,真的毒杀了他。
“是报应吧,”李佑迦强作平静地系着长衫的玉扣,手却在不停颤抖,“我毒杀了师父,自己也同样的死法。”
悠悠不知道如何面对他这样坦然的剖白,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
“我恼恨师父明明说把落月诀只传给我,以及后面更高深的武功,可他仍然全都教给了程跃然!一个强盗的后人,对竹海怀着恶意投师而来,竟然平白无故地得到了那么多!”李佑迦的气息有些虚弱,说这么多话微微有些喘,可他太急于倾诉了,这么长时间,他心里太多的秘密,压得他夜不能寐,如今他每说出一件,就好像轻松一些。
“悠悠,你怪我挟持你父亲,我本来也不想的!师父说求仁得仁,程跃然当初在落月诀和你之间明明选的是你,我想,他有了你,我有了落月诀,就算了。竹海的势力他分走一半,我慢慢夺回来就是,也不想做的这么绝,可是,他却什么都有了!你,高深的武功,最最可恨的是,师父临死前,居然把毕生的内力都传给了他!”
悠悠的眉头一跳,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一夕之间程跃然的武功厉害到李佑迦奈何不了他的地步。
“我不甘心。”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不再激动,语气平稳的好像不是在抱怨内心的忿恨。“他得到了那么多,我就要得到你。悠悠,我对你的心,这么多年来,你是知道的吧,只是……你的心里只有他,所以一直装糊涂。”他笑了笑,像是揭破了她的小把戏,有点儿宠爱又有点儿无奈。“所以,我囚禁了你的父亲。并且要挟程跃然,不许他带你走,不许他向你解释,不许他当众对我的计划有半句揭发。没想到吧,那么坏脾气的程跃然居然都答应了,都做到了。”
李佑迦长叹了一口气,坐回了椅子,换好了衣衫,梳整了头发,他又是平时那个俊雅脱俗的三殿下了。“没想到,我做了那么多错事,师父还是原谅了我。而我的至亲……却因为我再没利用价值,干脆让我一死了之。”他笑笑,依然平静。
“悠悠,佑迦师叔……要走了。”他的口气如当初般和煦,“希望一切的怨恨都能跟随我一起埋入地下。悠悠,能有程跃然那样的男子爱着你,我……放心了。他能为你做到这个地步,连我,终于也服气了。”
悠悠苍白着脸倒退了一步,撞上床栏,帐子上的灰尘纷纷飘落,迷了她的眼,泪水纷呈。
“他明知我想得到你,还是答应了我的要求,他是怕,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你的父亲因为他的拒绝而死,他会无法面对你。所以……对一个男人来说,”李佑迦顿了顿,有些感慨,至少他自己做不到这样,生生把心爱的妻子推到别的男人怀里,只是为了不做让她失望的事。“他对你,比对他自己要好。”
悠悠闭上眼,连连摇头,似乎不想再听下去了。
李佑迦轻咳了一声,嗓子里泛起苦涩,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从贴身的腰袋里掏出一把赤金钥匙,“悠悠,拿去吧。在这院子的桃花树下有个箱子,里面装着你爹爹给你的东西。”
悠悠浑身一颤,几乎站立不住,“我爹爹呢?”她厉声质问。
李佑迦一笑,他做下的罪恶太多了,再不能感觉到更多的羞耻和愧疚,只剩超越了一切的平静。“你不知道,程跃然为了重新抢回你,有多疯狂地寻找你的父亲。我只好……一个死人才会真正的留不下半点踪迹,我甚至销毁了他的尸身。”
悠悠瞪着他,说不出一句话。
“他继承了师父的内力,拥有了无可匹敌的武功,我妒恨得发狂了,我不是没要求过他自杀了事。可他说,除了死,他什么都可以答应。我没办法了,天下只有一个人能杀了他,那就是你。悠悠,那样利用你,让你伤心,我也很难受,可是,我必须让你恨他,让你不得不杀了他,我必须让他死。”
“越天衡,霍万二人都是你杀的?”悠悠垂下眼。
李佑迦皱了下眉头,终于还是嗯了一声。
“为什么要杀越天衡?”如果他杀霍万二人是为了加剧她的愤怒,可他为什么要杀越天衡呢?仅仅是指责程跃然杀害师父和师祖就足以达到要她离开程跃然的目的了。
“从小……”他有些所答非所问,悠悠却没打断他,“我就不是父皇最宠爱的儿子。到了竹海,我很努力,甚至刻意模仿师父和师兄的举止,可是……我还是输给了程跃然。我喜欢你,你却不选我。”李佑迦看着镜中被灰尘模糊的自己,“我是真的想得到你,你的全部,你的心。其实我完全可以用强,但是我不甘心,我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就算最后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我知道,那也并不能让我觉得幸福。但是只要有你,我就满足了,我是真的想……与你白首偕老。”
悠悠看着他,这理由真是讽刺,但他的口气太诚恳了,让她竟然无法冷笑驳斥。
“我想让你选我,可是……那么,我只能成为你唯一的选择!”
悠悠浑身发寒,的确,他把出现在她生命里所有的男人都杀了。
“原来——”李佑迦笑了,黑血从他的嘴巴,眼角流淌下来,有点可怖,“宿命,是无法改变的。”
李佑迦被埋葬在竺连 城坟墓的不远处,虽然这是他临终前的嘱咐,悠悠还是犹豫了一下,师祖真的愿意让他陪在身边么?她了解师祖,师祖留下那样的遗言……就是并没怨恨佑迦师叔。李佑迦并不明白,他的师父不像他的父亲,把孩子们看成筹码,自然要分出轻重远近,在竺连 城的心里,他的徒弟没有亲疏,虽然天分有别,感情是没有区别的。当初竺连 城容忍了程跃然对竹海的恨意,自然也怜悯李佑迦可悲的野心。
悠悠缓步到李佑迦院后的桃树下挖出了那个箱子,用赤金钥匙打开后,里面是她无比熟悉的用八宝玲珑锁制成的小盒子,她按照父亲教过她的方法轻松地打开,里面果然是那本《天工秘录》。李佑迦一心想成为李元昊最喜爱的儿子,肯定想把这本书献给他,无奈打不开这锁,盒子又是金刚陨石所制,不惧刀剑水火,所以他只好收藏于此。
这本书……终于还是传到了她的手中,只是她没料到竟然是通过如此悲凄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