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在竹枝上的白幡一路从山脚蔓延到山庄大门,寒风萧瑟中,猎猎飞飘的白色让原本在冬天就暗淡的竹色更加晦黯,隐隐透出凄恻的微黑颜色,似乎也为主人含悲带泪。
竺 连 城的死讯在江湖中一传开,很多受过恩惠的人都纷纷赶来吊唁,江湖稍有名望的门派也闻风而动,竹海一时间人潮如织,比当年竺 连 城挑选关门弟子时的情状还要繁盛几倍。
悠悠穿着重孝,恪尽晚辈职责地跪在大厅麻席上向络绎不绝前来祭拜的人士还礼,来人太多,从厅门往下去,整条主路上都是黯沉的丧服颜色。悠悠忙于答礼,心下有些哀叹,师祖平生淡泊恬雅,死后却如此风光大葬,如他能知晓,怕又要难掩慈爱地一板脸,教训徒弟们何必在乎这些浮世虚名?
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她以为师祖过世的那一晚眼泪已经流干了,没料到想起师祖的难过居然是以日递增的。师父虽然对她很疼爱,最宠她的却是师祖。成长岁月中的点点滴滴全化为无数小针不间断地扎在心上。
竺 连 城过世后,因为大弟子裴钧武不知所踪,竹海的主人其实已经变成李佑迦和程跃然,久混江湖的老油条们敏感地发觉了武林的异动,不同于竺 连 城和裴钧武的甘守恬淡,竹海的新主人年少得志,意气风发,似乎都是希望称霸一方的人物。这次竺大宗故世疑点重重,两位少主第一时间去追拿配药的戚于夏。所谓对死者的敬畏不过是要卖个人情给生者,没见到正主儿的江湖名门、各路游侠拜祭过后并没下山散去,期待着两位少主回到竹海见上一面。
入夜后祭拜的人群才渐渐减少,悠悠在丫鬟的搀扶下才能从麻席上僵硬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跪坐,腿都麻木了。
“云瞬师叔呢?”悠悠问身边的姑娘,回身看了看后排麻席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夏依馨,她几乎无法站立,靠丫鬟们架着。悠悠无奈地暗叹了一口气,师祖去世的悲痛让她们成了同病相怜的人,“你也累了吧,找到云瞬师叔赶紧吃了晚饭,都早些休息吧,往后几天都闲不着的。”就算看在夏依馨对师祖的一片哀思上,也对她生出几分怜惜。
李云瞬面无表情地站在秋意居门外的青石台上看遍布竹海的房屋里亮起的灯光,因为来人众多,客房全都挤满,星星点点的灯火在竹林山峦间闪闪烁烁煞是好看。
悠悠问了很多下人,才找到这里,跃上石台也被山林间的景象迷住了,恍了会儿神,“师祖要是知道这么多人来祭拜他,应该也很欣慰吧。”
“欣慰?”李云瞬冷笑,声音变得有些尖锐,“你以为他们真是来送别师父的么?”
自从程跃然孤身回到竹海,云瞬师叔的心情就十分不好,再加上师祖的辞世,两个男人全都去追戚于夏,这么大场面全靠云瞬师叔一人支撑掌管,必定累得心焦气躁,冷言冷语口气尖刻悠悠也觉得可以理解。
“他们不过是来看好戏的!”李云瞬重重一哼,神情极为不屑。
“好戏?”悠悠不解,李云瞬忿恨冷漠的神情让她心里一拧,终于连云瞬师叔都让她觉得十分陌生了。“等程跃然和佑迦师叔回来……就好了。”她喃喃自语,云瞬师叔虽然聪明能干,到底是个年轻女子,让她应付这么大个场面也实在太为难她了,她又这么没用,帮不上云瞬师叔什么忙。
“他们回来?”李云瞬冷笑出声,神情更加冷峭讥讽,“他们回来好戏才上场呢!”
悠悠愣愣地看着她,为什么云瞬师叔对佑迦师叔和程跃然有这么大的怨气?
李云瞬回头看见悠悠清澈柔亮的眼眸,心里不由一软,连向她抱怨都不忍心。盘旋在她心里的任何一个猜疑说出来都足以粉碎悠悠眼睛里的纯真。悠悠的悲哀……只是失去了师祖,如果她足够幸运,李云瞬希望她永远过着这样虽然有点儿无知却清净无垢的人生。
“回去吧,今天你也累坏了吧?”李云瞬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悠悠看着,放下了心里的大石。
第二天清晨,李佑迦和程跃然带着戚于夏风尘仆仆地回到竹海,所有人怀着各式各样的心情都涌向灵堂,竹海几乎陷入沸腾。作为灵堂的竹海主厅十分阔朗,但在汹涌的人潮前显得拥挤不堪。允许进入灵堂的不过数十人,全都是武林中极具名望的侠士或者世家名门。
悠悠心疼地看着面容倦怠的程跃然,这么快就回来,一定是连夜赶路不曾休息片刻吧?程跃然发觉了她的目光,他回视她的眼神让悠悠暗暗一跳,那双幽黑的俊目为何如此忧愁悲痛?是因为师祖的去世吧……她想起他的哭泣,他的脆弱时刻,更加心如刀绞。
同样神情疲惫的戚于夏走向竺 连 城的棺椁,这一个动作如同戏法一样让原本人声喧闹的灵堂里外骤然安静,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
戚于夏脸色死白,神情紧张而恐惧,竺 连 城的死亡对他来说如同惊天霹雳,原本江湖第一神医的荣誉化为无法企及的美梦不说,恐怕此后的祸患会连绵不绝。
他拿出银针和行医器具,极其认真地检查着竺 连 城的尸体,所有人的眼神都随着他的胳膊在棺椁里来回动着,紧张莫名。
“竺先生并非死于我配的药物,而是中毒!”戚于夏的结论如同火星落入油锅,瞬间整个灵堂内外都喧嚣了起来。“竺先生死于塞北奇毒蜜兰草!”
悠悠胸口一闷,虽然她不知道蜜兰草是什么东西,但“塞北”两个字却让她心惊肉跳。
在厅里的各派名宿互相惊疑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中原白家的二老爷,江南秦家的大当家和仁通都在众人的推举下走到棺前查看。戚于夏到来之前,竺 连 城的遗体被日夜保护周全,不许任何人靠近,他们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仁通按身份地位根本进不到厅里,但因为竺 连 城生前与他颇有渊源才放他进来,仁通医术一般却见识广博,由他辅助两位当世神医查看死因,大家也是心悦诚服的。
“的确是蜜兰草……”经过研究印证,秦大当家皱着眉宣布,人群又是一阵喧哗。
仁通双眉紧皱,他与程跃然交情深厚,此番蹚浑水也是不希望程跃然被无辜栽赃。
戚于夏得了两大名医的肯定,顿时变了脸色,理直气壮地忿恨瞪着李佑迦和程跃然道:“先是风苓,后是蜜兰草,你们竹海的门户之争,何必把戚某卷入其中,声名尽毁?!”说完死冷着脸拂袖而去。他的怨气太大,逼得门外层层人群纷纷让出一条路来容他下山。
一直沉默的李佑迦抬起沉痛的眼眸,冷冷看着程跃然,“程师弟……”他格外加重了这个称呼,口气淡淡却极尽讥嘲,“你还有什么可说?”
悠悠浑身一晃,像被人打了一拳,佑迦师叔是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是程跃然毒害了师祖?
“我的确没什么可说的。”程跃然冷然一笑,同样讥诮地看着李佑迦。“师父的死,跟我没关系。”
悠悠重重点头,像是肯定程跃然的话,眼泪都纷乱流下。怎么会这样?师祖是死于阴谋,而佑迦师叔和程跃然竟然当着天下豪杰在师祖棺前互相指责?!
“和你没关系?”李佑迦皱眉看着师弟,突然回头喊身后的一个白衫少年,“说,师父死去那晚你看见了什么?”
白衫少年当着这许多人也不紧张,朗声说:“属下看见程少主和夏姑娘……”说到这似乎有些为难。自古私情和阴谋最能挑动人们的好奇,白衫少年这么一停,在场的所有人都静寂下来眼巴巴看着他。想也知道,那边跪着的夏姑娘美貌妖娆,前来拜祭的男人莫不偷眼多看她几下,程少主血气方刚,这么个美人儿在侧,难免……
“但说无妨!”见白衫少年似有顾忌,李佑迦淡然一挑眉,许他继续。
“属下看见程少主和夏姑娘幽会缠绵后一起向祖师爷的秋意居去了。”
所有人听了,莫不表情怪异地暗暗品味“幽会缠绵”这四个字,厅里的名宿们神色尴尬。
悠悠脑中空白一片,血似乎凝固在血管里,那天晚上程跃然身上的香味却如同一把尖刀重重地捅在她心上。
程跃然没有看悠悠,只是挑衅地看着李佑迦,“那又怎么样?我见夏依馨和师父中毒有什么关系?幽会缠绵?好一个幽会缠绵!”凛冽如刀的眼神扫向白衫少年,白衫少年虽然镇定也被他看的脸色发白,他讥嘲,“你就在暗处一直看着我们‘缠绵’么?”
众人又觉得程跃然质问的有道理,举凡下人撞见主人这样的事情肯定有多远躲多远,断断没有一直旁观的情理。
白衫少年从容一笑,有几分不屑,“程少主内功深厚,耳力极佳,我撞见这样的隐秘,立刻逃走一定避不过程少主的耳目,程少主御下极严,我若被他发现……自然是命丧当场,还不如原地暗处藏身,敛气凝神,才有一线生机。”
所有人又都看着程跃然,看他还要怎么辩驳。
就在这时人群中起了骚动,一群青年人互相议论着什么挤开众人跑进灵堂,江湖豪杰、竹海门人惊疑之间都忘记阻止他们,领头的那个有些名气,是沧州镖局的镖主褚鹏,近年成名,风头正劲。
褚鹏带着众人闯入厅里,扑通一片俱向程跃然跪倒,程跃然有些意外,随即冷嗤一声,无动于衷地看着他们,竟好像冷眼旁观他们做戏。
褚鹏泪涕交流,叩头有声,“褚鹏带领当年寒苍山遗孤给主上磕头了,主上忍辱负重终报杀父之仇,我们兄弟铭感肺腑,以生命交托,此后愿为主上赴汤蹈火。”
人群里又炸了锅,没想到竺 连 城收的小弟子竟然是当年寒苍山一役的遗孤,竹海和寒苍山后人的仇怨江湖人众所周知,此时人群中又有人认出如今的程少主是昔日流落江湖的程道颜之子,当年极为落魄,后被兴城名侠张世春收养,举荐入竹海投师。
事情似乎越来越接近真相,虽然很多明眼人瞧破其中的牵强之处,也不愿多话出头。明摆着这是竹海两位少主的门户之争,谁也没必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无端献出来打抱不平。再说这位程少主……也不一定真的那么干净。
“不!”一直青白着脸的悠悠突然出声,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她,消息灵通点儿的知道她是程少主的妻子,一般江湖客因为程跃然和悠悠并没昭告江湖自己的亲事而茫然认为她是竹海徒有其名未见侠迹的另一位少主。“程跃然绝对不可能毒害师祖!”
程跃然和夏依馨的事虽然是她心上的尖刀,可程跃然现在陷入了如此大的罪名,并不是她追问他私情的时候。就算不是程跃然的妻子,她也相信程跃然对师祖的真心,她亲眼看见了师父和师祖对他的开导,看见程跃然的挣扎和释然,她相信程跃然。“他绝对不可能毒杀师祖!”她一字一顿的重复,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程跃然动容的看着她,眼睛里波澜汹涌,李佑迦却脸色黯淡,默然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