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比武之日,从清晨便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天色阴沉窒闷。不过这场雨却带来了意外的清凉,前来观战的人庆幸不已。
悠悠难得醒得比程跃然早,借着昏黄的晨光她打量睡在身边面相安详的他,真亏他还能睡得这么安稳,她一夜睡得半梦半醒,头都发涨。
轻手轻脚下了床,她小心翼翼地把窗子推开了一条缝,他们住的院落在千佛山最高处,能够俯瞰整个山门空场的情况,她和程跃然这间还能看见黑、白龙潭边的硕大天然石台,被叫做双潭顶的,比武就定在那里。虽然有心理准备,看见已经汇聚在双潭顶的人潮,她还是吓了一大跳,难道江湖人都跑来了吗?人群都绵延到山腰的石路上,在那里能看见什么呀?而且人还是不断地涌上山来,她第一次看见这么壮观的场面,心慌意乱地一抖,窗子落回来的时候发出轻微的响声。
程跃然低笑着翻了个身,“还早呢,何必急着起来。”
悠悠扶着窗边的花几,“早?你来看看,都聚集了多少人。程跃然,不会发生踩踏,闹出人命吧?”
“你就会杞人忧天。仁通那老家伙安排得很妥当,佑迦师兄也调派了竹海的川中精锐前来压阵,能出什么大事?”
“川中精锐?”悠悠疑惑,再细细地掀开窗缝向外观瞧,人群密密麻麻,稍微有名气的人家都自带了家丁手下来壮声势,少**当四大世家这样的大门派当初都花了大价钱,有专门的席位,剩下的花花绿绿一队一块儿的,她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你看见那些穿墨竹长衫的人没?”他不用看她的表情也知道她什么门道都没瞧出来。
墨竹长衫?悠悠眯眼细瞧,人那么多,灰色的衣服陷在人海里更不显眼,而且都是分散开来,不仔细找,完全看不见。等留了心才发现穿墨竹长衫的人非常之多,一线排开,如同一道单薄的堤坝,却成功拦住人群不再往双潭顶上拥挤。“这……这么多?”她惊诧了。
“这也只是一小部分。”程跃然也无心再躺,坐起身来,“当初伊师兄在中原满布的人手现在也扔给竹海管理,竹海的实力当初我也吓了一跳。”他慢悠悠地说。
悠悠还在观望,“我怎么觉得这些人比竹海山上的下人厉害得多,训练有素,不像云瞬师叔带出来的,全是一群长舌多嘴的怪物。”墨竹长衫们宛如一支军队般,强悍干练,竹海的下人和他们一比简直就是家猫和豺狼。她想不通,师祖干吗不把最厉害的人布置在自己身边,光是架势也威风多了,有“墨竹长衫”这样的人把守竹海,才显得是武林圣地嘛,不像现在,搞得和养老隐居的地方一样,没点儿威严。
程跃然笑了笑,“包子有肉不在褶上。快梳洗打扮吧……”他也不想和她深说,竹海的力量太过庞大会引起很多不必要的麻烦,当初裴家惨遭灭门,也有朝廷的力量暗中推动。从那开始,竹海的精锐都是暗藏隐蔽的。现在这股可怕的力量实际操控在耶律璁坤和李佑迦的手中,说大了,是辽国和西夏。
当初他主动放下这权力虽然也自有打算,但形势的发展似乎也超出了师父和师兄的预料……他皱了皱眉,很多事,并不能靠后悔来解决。
竺连城和裴钧武一行人进了预先搭好的考究凉棚,比武场地里不允许随便走动,两侧专座上的几个武林名宿大宗都纷纷站起,点头示意。悠悠紧跟在李云瞬身后,微微有些紧张,程跃然和李佑迦都站在竺连城身后,只有裴钧武陪坐在师父下首。越天衡也穿了件新长衫,虽然还是话多,表情也算肃穆。
等了盏茶时分,还是不见有僧人前来通报慧珠的消息,观战的人群里怨骂四起,都责备慧珠托大傲慢。
越天衡作为竹海的客人,倒还捞了张最下首的座位,他有些不耐烦,嘟囔说:“早知道我们应该等慧珠来了才出来。”
竺连城笑笑,“小越子,我们到底是主人家,这点儿气度还是该有的。”
越天衡点头,大宗师就是大宗师,就算慧珠特意端架子,在江湖人面前气势和度量上都落了下风。
李佑迦难得露出急躁表情,暗暗叫了个“墨竹长衫”来吩咐了什么,看样子是派他去催促慧珠赶紧上山。
话还没说完,山脚已经响起一片藏号轰鸣,庄重威严,一下子就压住了山顶鼎沸的人声,渐渐的,音调神秘的诵经声在藏号长响的衬托下隐隐约约地响遍山峦,气势恢宏。
越天衡难得矜持地坐在椅子上没站起来张望,“这个慧珠还挺会摆谱,这手玩得很漂亮嘛!”他瞟着起了波动的人潮,很多好奇的人都向山下飞跑,想去看个究竟,即便是没动的人也翘首观望,议论纷纷。
慧珠虽然是西夏国师,但却是藏教中人,浩浩荡荡的僧队都还作喇嘛打扮,足有百多人,崭新的袈裟在阴雨天气也耀眼夺目。慧珠端坐在十六人抬的佛辇莲座上,莲座的花瓣上都镶嵌了上好的白玉,虽然是多块玉料拼贴而成,却浑然一体,沾了些微雨意更加通透温润,众人都被这个硕大的莲座震惊,仅仅是一饱眼福也足够幸运,这顶玉座怕是宇内独一无二,珍贵无比。慧珠的后面也跟了个十六抬坐辇,看样子是他的师弟之类的人,虽然气派也十足,却被慧珠衬得毫无光彩。
就如同赌徒看见骰子,越天衡两眼发光地死盯着慧珠的莲座,悠悠早就防着他,一把从背后揪住他的衫子阻止他跌份地冲下去。越天衡只是半抬起身,竟然没有真的跳起来,悠悠却用了十分的力量扯住他,把他拉得一下子跌坐回椅子里。悠悠纳闷他怎会迷途知返,却看见对面站在师祖坐榻后面的程跃然正冷森森地瞧着他。怪不得!她自豪地向宝贝相公微笑,这家伙果然是很多人的克星,好厉害的。她以前也很怕他,自从成了他老婆就好多了,至少他还知道护短偏向,不欺负自家人。
李云瞬也很瞧不上慧珠爱出风头的样子,虽然碍着李佑迦的面子没把话说出口,表情却明显的很。
藏号,诵经的声音都静默下来,众人都看得呆了,泱泱人海鸦雀无声。慧珠从莲座上款款站起,向竺连城的凉棚稽首为礼。他身后的佛旌盏盏,面相**的僧人们似乎都在他的脚下,把他国师的气魄展现尽致。
竺连城半靠在坐榻上,点头回礼,微笑说:“慧珠大师,老夫身体有恙,就让大弟子钧武代为出战吧。”他的内力深不可测,发出的声音雍容大气,四面八方回音不绝,竟比十几把藏号毫不逊色,且更为醇和厚重。中原众豪都露出得意之色,纷纷挑起大拇指。
慧珠含笑再次稽首,表示没有异议。
裴钧武代为出战的消息早就为江湖人所知,内情却无人知悉,都以为竺连城的病只是借口,不过是大宗师不屑与慧珠交手罢了。
裴钧武悠然从座位上站起,仍旧带着淡雅的微笑,他的淡青长衫在阴暗天色里并不黯淡,反而衬得他白皙的肤色犹如极上好的瓷器般细润悦目。如此场面,他依然没有束发,垂顺的黑发如谪仙般飘逸洒脱,他淡淡地挑了下嘴角,朗声说:“大师,请。”儒雅地一抬手,人便平地飞升般优雅掠起,衣袂飘摆地轻盈落在黑龙潭中央凸立的孤高石柱上。竹海的轻功本就凝聚极雅之美,尤其是裴钧武这样俊美绝世的人飘然使出,人群中一片惊叹之声,目光都胶着在负手稳立于石柱之上的俊逸身影。
悠悠也看得呆了,自豪得几乎想哭,她的师父简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她看了看云瞬师叔,她也自豪地微笑着,深情脉脉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心情悠悠感同身受,忍不住去看程跃然,他在她的心中和师父一样举世无双。程跃然发觉了她的眼光,向她微微一笑,悠悠有些窒息,最受不了程跃然冲她温柔微笑,要她命啊,太好看了。
慧珠也一展七宝袈裟,飘然跃上白龙潭里的石柱,轻功虽高,却不及裴钧武的风仪万种,感觉逊色一筹。
高手交锋,并无多话,这一战是江湖近二十年里最炫目的比试,微雨打在水面上涟漪层层,分不轻哪些是雨滴落下哪些是高手借力时脚尖点出。裴钧武的淡雅,慧珠的醇厚都有鲜明的特色,比试的是拳法,却考验了内力、轻功、机变种种,煞是令人惊叹不已。
人们的惊呼赞叹随着裴钧武和慧珠的每个起落,每次出招而高低起伏,无人有心交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飞跃于两面深潭间的迅疾身影。
裴钧武暗暗赞许慧珠的武学修为,其实无论是内力招式,两人都不相上下,如果是二十年前的自己,今日必定败于慧珠,幸亏积攒了多年与高手切磋的经验,很多时候,经验就如同运气,左右结局。
慧珠也明白拖下去自己必落下风,一改沉稳打法,绝招频出,想搏个险中求胜,比起他的凌厉进攻,裴钧武更显得从容内敛,似防守却渐渐控制的大势。
眼看慧珠由于急进右翼出现了个空门,裴钧武立刻出招攻击他的右侧,没想到慧珠竟然是冒了极大的风险诱使他近身,裴钧武为他惋惜,作为这般修为造诣的人不该如此莽撞求胜,他顺势横劈,料想慧珠无法躲闪,这一战便结束了。
不曾想慧珠不躲反而顺势迎击,似乎想死拼内力,裴钧武无法,也尽力相迎,掌风对接时,他竟感觉手心一刺,接着手腕、小臂的经络即时**,似乎有什么东西顺着经脉飞速侵入。他纵使迎敌经验丰富,未免还是分了心,掌力出现偏差。慧珠却没利用这个大好时机,也骤然收了掌风,飞身躲开裴钧武的内力进击,跃回石柱。
裴钧武也借力掠回,飞快点了自己的肩井,阻止那个奇怪的东西继续沿经脉游走,只是非常诡异,那个异物似乎在小臂处已经消失,任凭他怎么运行内息细细查找还是毫无感觉。他抬眼冷冷看着慧珠,他也算高僧名宿,怎会下作至此?
慧珠却面不改色,高唱佛号,“多谢裴大侠手下留情。”
他的这句话武林豪杰都听在耳内,这分明是认输的意思。
裴钧武一拂袖,“不敢当。”再不看他一眼,掠回竹海的凉棚。
一直仰首观看的卡舒达鲁此刻十分不服气,他是慧珠的小师弟,在藏宗里享有很高的尊荣,为人不免就争强好胜。分明是平手,师兄何必自认落败?!
不等慧珠阻止,他已经从自己的坐辇上跃起,落在竹海凉棚石阶下的平地,傲兀且轻蔑地说:“贫僧卡舒达鲁也愿向竹海高手讨教个一招半式。”
竺连城微微一笑,这个卡舒比起他师兄无论是气势还是修为相差甚远,回头看了眼两个小弟子,“佑迦不便出手,跃然去切磋一二吧。”李佑迦脸色发白,看着程跃然领命掠下石阶。
悠悠有些担心,慧珠的功夫那么高,连师父都和他过了那么多招还是平手,他师弟的武功自然也深不可测,程跃然毕竟年轻,修为有限,风险还是很大的。李云瞬笑了笑,握住她出汗的手,极小声说:“不用瞎操心,你不相信自己的相公,也要相信师祖吧?”
悠悠瞪她,她才没不相信程跃然,她……是担心!
越天衡也回过头很欠揍地笑,“我要是你,我就开心死了。多出风头的事啊?你看看,这人群中多少美貌少女的眼光盯着程跃然转?悠悠,为兄的可提醒你了,别看程跃然死眉冷眼的,一看就是个命犯桃花的风流相,现下的姑娘们就喜欢这样天生收债的狗德行。他要是输给卡什么卡的,顶多是丢竹海的面子,要是赢了,天下扬名,你完了你,一辈子防不胜防!”
一番话说得悠悠顿时发愁,这倒是真的,程跃然真的很招桃花,例子就在眼前,她都忘记问云瞬师叔夏依馨的事了。
那边程跃然已经和卡舒达鲁交起手来,竺连城边看边笑责地瞪了眼越天衡,“小越子,你少贫嘴,看……悠悠又当真了,何必惹她担忧,最后倒霉的还是我的小弟子。”
越天衡嘿嘿笑,显然就是憋着这个坏呢,他治不了程跃然,有能治他的。
大家都微微露出笑意,唯独裴钧武所有所思地凝神不语,他再次细细运行体内周天,毫无所获,手心也并无一丝伤痕,身体也没有中毒的徵状,难道刚才是慧珠的外路功夫,用来迷惑他的?李云瞬发现了他的沉默,慢慢皱起眉看着他。
程跃然的武学修为远在卡舒达鲁之下,但修习落月诀对他的帮助非常大,普通的招式借了落月诀之力也发挥了数倍的威力。尤其他心思缜密灵活,惯能出其不意,完全不遵照普通武学套路出招,卡舒达鲁又是个粗犷鲁莽之人,很快就被他耍得团团转,有力使不出。武林豪杰看的哈哈大笑,瞧番僧愣头愣脑的样子十分解气,若论趣味远胜刚才裴钧武与慧珠那一场。程跃然耍了他一会儿自己也烦了,卖了个虚招一脚把卡舒达鲁踢下水潭。卡舒达鲁毕竟小有所成,慌乱之下不过是让水没过小腿便跃起上岸,灰头土脸的走回师兄身边。
慧珠十分羞恼,当着天下英雄也不能立即发作,低低用藏语说了几句,便一脸愧色地带着他走到石阶下,竟然向着李佑迦站立的方向双膝跪倒,所有的番僧和仪仗也都跟着一起跪下了,气势磅礴。
众人大惊,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慧珠高声谢罪:“三殿下,贫僧等给您丢脸了,请殿下恕罪。”
李佑迦慢悠悠地走出凉棚,站在石阶最高一阶俯视着自己的臣属,脸色淡淡的,十分不悦,“罢了,退下。”
竺连城和裴钧武淡淡看着这一幕,都轻浅地皱起眉。
千佛山顶的这一战,随着散去的人群飞快传遍了各地,被武林豪杰描述得绘声绘色。就连客栈茶馆都对此战津津乐道,李佑迦、程跃然的名字反复被评说提起。
这一战最风光的是李佑迦,就连慧珠都要向他磕头,最出彩的是程跃然,竺连城的关门弟子果然令人敬佩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