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东机场2号航站楼的休闲餐厅里,两个极度惹眼女孩正坐在角落的位置上,默默喝着各自喜爱的饮料,大眼瞪小眼,相视无言。
虽说没有所谓的**味,但持续的沉默导致周围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就连附近几桌的客人都受到了波及,不自禁地降低了交谈的声音。
其实也正常,两人都是那种目空一切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谁都不爱搭理谁,能偶然聚在一起都是个奇迹了,交谈甚欢什么,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直到杯中的饮料喝完,两人极为默契地同时放下马克杯,又是好一阵子的沉默,最终还是道行尚浅的李晴倩最先沉不住气,一脸好奇地问道:“你就是那个刚把工行引以为傲的数据分析团队轰杀至渣、又甩了某个姜姓大boss两个耳光的陈落语?”
发现李晴倩在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在打量着自己,狐媚子一般却带着一身书卷气的女孩不自禁地苦笑起来,心想最近京圈帮子里关于自己的风言风语真是越传越远了,于是只能无奈地解释道:“以讹传讹罢了,事实没有那么夸张。那份社会责任模型虽然花了我不少的心思,但还不至于能标准普尔和安永华明这些巨头比下去。而姜建清的确是在私下和我见过一次,只是双方意见有些不合,并没有像外界传闻的那样拍桌子瞪眼,甩耳光什么的更是无稽之谈。”
李晴倩没有接话,眼神古怪依旧。她是土生土长的北京人,又是一位根正苗红“皇亲国戚”,对于眼前这个在四九城那帮***中名气极大的女人自然不陌生。在昔日陈平江还在东北黑道摸爬打滚、北方大少齐进之还是京城天字号纨绔的时候,也就这个陈姓女人敢对横行长安街的齐大太子爷说个“不”字,足可见其能耐。
敏锐地捕捉到李晴倩藏在眼底的一丝焦虑,陈落语善解人意地笑道:“其实你不用想太多,也不必顾忌我的身份,更不用担心回到北京会被你家族里那些一肚子猥亵坏水的亲戚穿小鞋。我虽然是那个男人的女儿,但和他并不站同一个阵营。我这次来上海,仅仅是以一个傻孩子姐姐的身份,来看看未来的弟媳妇而已。”
李晴倩顿时羞红了脸,常被家中老太爷称赞“每临大事有静气”的她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
陈落语闭上了眼睛,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温馨的事情,嘴角微微翘起,柔声说道:“我那个不成器的弱气弟弟从小就憨,天生的热心肠不说,性子还倔,属于那种你对他好他就恨不得对你掏心掏肺、你对他坏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的‘傻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我病了,很严重,四十度的高烧,躺在家里的床上,连翻身起来喝水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我以为我快死了,就给在封闭学校留宿的他发了条信息。结果半个小时后他就踹开了我的房门,大冷天的连外套和鞋子都没穿,身上只挂着一套很幼稚的卡通睡衣,冻得直哆嗦,看起来真的很滑稽。那时候已经是深夜凌晨,末班车都开走了,我家又偏,连的士都打不到,于是他就光着脚把我这个还高他一个头的姐姐给背去了医院。脚后跟都磨出血了不愿吱一声。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从没记恨过我这个老是捉弄他看他笑话、甚至把他当做宠物或小丑来玩耍的坏心眼姐姐。”
“他是个好孩子,一直都是,所以我也相信他的眼光。”陈落语的目光愈发温柔,声音也倍加亲切起来:“这两年他憋着一肚子的怨气在外省拼搏,伤人杀人也算计了很多人,舔着刀口把脑袋别再腰带上过日子,像条疯狗一样不顾一切地挣扎上位……从一个身无分文被人撵着赶着踹出浙江的无名小卒、一条狼狈到谁都可以上去踩两脚谁都可以看不起的丧家犬,到如今威名远扬的广东地下皇帝,他容易么?一个连邻家无亲无故的伤病老人都愿意悉心照顾不求回报的善良孩子、一个为了朋友甘愿两肋插刀的烂好人,就因为现实的残酷,硬生生把自己变成一个毫无道德毫无底线可言的冷血怪物,背叛兄弟算计朋友,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杀死那些无辜的或最信任他的人……他容易么?”
“当然不容易。但说来说去,最不容易的,其实还是你们这些站在他背后默默等他的女人。这两年你为了等他,在那扇大红朱门前跪了一天一夜,然后推掉了与沐家的联姻,又当着中纪委书记的面扇了他儿子三个耳光,甚至不惜冒着被赶出李家的风险、偷偷动用你从小时候就积攒下来的人脉资源去为他遮风挡雨……这些那些,我都瞧在了眼里。他啊,是个很迟钝的孩子,后知后觉,可能要等到很多年后,等到他终于走进北京那个权力圈子的核心,站到和他父亲一样的高度上,才能明白你为他做的一切,才能真正体谅到你的苦心和不易……”
“所以今天在这里,我就斗胆替我妈和那个无情无义的男人说上一句,咱们陈家,只认你这个媳妇。”
李晴倩一直低头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也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只是在陈落语说完最后一句的时候,她浑身一颤,如释重负般地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陈落语是个目的性很强的女人,想说的该说都说完了,便不再浪费时间起身就走,只留下李晴倩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最角落的位置里,怔怔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姣好的脸庞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也不知看了多久,李晴倩突然回过神来,慢慢抱起了那把用防水布裹起来不知道饮过多少鲜血的老旧唐刀。她紧紧地搂着,一点都肯放松,似乎这样,就能通过刀刃感受到某个人残留的余温,似乎这样……就能挽留住他的脚步一般。
她为了陈傲吃了多少的苦头、而他又知否知道,李晴倩一点都不在意。哪怕等到白了头皱了眉,陈傲才能明白她对他的好,那也无所谓,毕竟一辈子可是很长很长的。
可是那个傻小子就要死了。
李晴倩偎依着墙壁缩成一团坐着,把头埋在了双膝间,将脸庞藏了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随后,这个坚强了十八年也骄傲了十八年的李家大小姐,破天荒地为了一个男人低声抽泣起来。
哭声压抑无比,却依旧撕心裂肺。
……
如果说39军青虎陆龙川的高调进京是小事的话,那么一个中年男人的悄然南下,便是足以震动整个京圈帮子乃至偌大一个北国江湖的大事。如果仅仅只是他一人,或许还不至于掀起轩然大波,问题在于这个杀千刀的妖人还带走了一个姓洪的老武夫,居心何在,自然不言而喻。
对于北国江湖那些死气沉沉的老家伙而言,这自然是件久违了的当浮一大白的好事,大大地长了他们的脸面。但对于南方各地的黑道头子而言,就只能是如丧考妣般的悲痛了,一个个都恨不得立马洗白上岸此生再也不碰偏门的营生。毕竟不管那两尊的大佛是来找谁的晦气,事后为了息事宁人都得塞钱交人给地盘,而且为此割掉的“肉”绝对不会很小。
一个登顶四九城的陈无双,外加一个守国门的洪执叶,都快能把整个南国翻转过来了。
就在风声鹤唳的一干南方大佬准备齐聚一堂商讨对策的时候,从北京南开往上海虹桥的g101列车已经停在了泰安站,最多再过四个小时,便能抵达苏州。而一手掀起了这场风浪的男人,此刻却相当土鳖地蹲在列车的过道里抽着烟。裤脚卷起头发蓬松,活脱一个进城务工的农民,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个相貌平平的男人会是京津冀一带实至名归的地下皇帝。
与看起来希拉平常的陈平江不同,站在他身侧的一个小老头儿显然对于着装打扮要讲究得多,无论是架在鼻梁上的老式铜制眼镜还是裁剪得体的长袍马褂,都透出一种古时老学究所特有的儒雅气质。但这个带着一身书卷气的老人断然不会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书生,因为没有哪个文人会因为杀人如麻且手段血腥而被人冠以“洪疯子”这样的赫赫凶名。
直至一根烟抽到了烟屁股,陈平江才恋恋不舍地掐灭,随后抬头瞟了站如劲松的老人一眼,蔑笑道:“怎么?当初仅凭一个人一句话就差点把我钉死在东北的洪半国,也会紧张?”
闭目养神的洪姓老人没有睁眼,也没有皱眉,对于陈平江的嘲讽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你小子比我更紧张。”
“也对。”陈平江讪然一笑,揉了揉蹲着发麻的大腿,干脆就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洪疯子,如果你和那个苏家七爷都是赤手空拳,那打起来谁赢?”
“不好说,他的拳脚功夫和我差不多,可能是一命换一命。但如果他手上有把刀,那死的会是我。”
陈平江微微一愣:“这么猛?”
洪姓老人终于睁开眼,一脸轻蔑地讥笑道:“你这种孤陋寡闻的小后生,自然不会知道苏家老七单手刀的犀利。当年苏老七犯禁被逐出苏家的时候,哪怕是十三门的家主齐聚一堂,也没人敢按照江湖规矩废掉他的一手一脚。他们怕什么?还不是怕苏老七拔出他腰上的关山刀。”
“老一辈的十三门?”
洪姓老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嗤嗤,那还真是顶了天的牛逼。”陈平江眯起眼睛,阴测测地笑了起来:“不过我也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软柿子,真跟那个苏七爷死磕起来,鱼死网破我不敢说,但最不济也能让他苏家大伤元气,没个十几二十年,都别想缓过来!”
洪姓老人的神情顿时表得奇怪起来,眼神也越发的轻蔑,显然是不认同陈平江那极度的自信。但同时的他也很好奇,到底是什么让眼前这个已经在北京那个权力金字塔里快爬上顶峰的男人表现得如此决然,非要用自己辛苦了一辈子才攒下来的大家大业,去撼动苏家这颗庞然大树的根基。
难道真是为了那个他那个一手打压下去却又死灰复燃的亲生儿子?
“不用瞎猜了,洪疯子。”似乎是看出了洪姓老人的疑惑,陈平江直接给出了答案:“在很小的时候我家那个酒鬼老头就用鞭子教会了我一个很深刻的道理。自个儿子,怎么吊起来打就算打成残废都没事,但要有外人敢动他,那就得打折那个不长眼的家伙第三条腿。”
“既然苏老七不长眼想让我儿子不得好死,那我就让他苏家不得安生!”
这一刻,这个负了家人又负了天下人的跋扈枭雄,极为罕见地露出了他柔情的一面。
……
一天后,颛南城北区昌盛街的青藤茶馆门前,迎来了一个比较特殊的年轻客人。他穿着一身牌子廉价的黑色西装,撑着一把看上去就不怎么吉利的黑伞,呆呆地站在茶馆门前,抬头看着那副挂在门旁的对联怔怔出神。
悬在门上的留白横批已经被人补上,寥寥四字,皆是用一板一眼横平竖直的正楷写就,透着那么一股子不容置疑的浩然正气,与门旁那幅字字苍劲的狂草对联显得格格不入,分外的扎眼。
此心无佛。
“是因为你不懂慈悲吗……”足足看了有好几分钟,陈傲这才猛地回过神来,喃语了一句,但随后便自嘲般地摇头苦笑了一下,迈步走进了那间无论是门面还是装潢都显得寒碜无比的小茶馆。
茶馆的老板是个同样年轻的男人,单凭外表而论撑死也就二三十岁的年纪,穿着一件与潮流相悖的复古唐装,此刻正坐靠在茶馆大厅中央的一张藤椅上,歪着脑袋浅浅地睡着,显然是不担心会有下九流的“手艺人”过来光顾他这间寒碜的小店面。
陈傲没有扰人清梦的意思,轻手轻手地搬来一张小马扎坐下,然后便看着门外的街道开始了漫长又枯燥的等待。
直到那么三四个小时过后斜阳西下,睡了个舒坦的老板这才翻了个身很不情愿地起来,饶有趣味地瞧了像块石头一样坐着的陈傲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顺手从茶几上执起一个秀气的紫砂茶壶,为了陈傲斟了一杯浓茶。
茶是好茶,半温水慢浸出来的大佛白老龙井,茶具也不差,是出自兴宜某位大家之手的仿制风卷葵壶。只可惜,冷了,清香淡去,一口入喉,只剩下满嘴的苦涩。
细细品完一杯苦茶,陈傲慢慢放下茶杯笑道:“纳兰老大,你还是那么的好兴致。”
“呵,你还是叫我苏轻文吧。”茶馆老板为陈傲又添了一杯,淡然道:“纳兰元初,只是当年我被赶出苏家以后贪好玩起的名字。”
“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苏家的家主、十三门的老龙首,对吧,苏七爷?”
“浮名罢了。”苏轻文不以为然地笑笑:“陈小子,你也应该清楚我的性子,如果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老龚那种大狗腿子早在两天前就打折你的手脚运回颛南了。”
“我知道。”陈傲点了点头。
“那你又知不知道,就在昨天,有两拨从北京赶过来的大队人马同时抵达了苏州,又很有默契地一起从各方面向苏家施压?”
陈傲眼皮猛地一跳,浑身的肌肉立马绷紧,整个人更是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
苏轻文没有理会陈傲的异样,依旧不紧不慢地笑道:“那两批人的姿态很蛮横,手段也挺毒辣,几乎可以说是毫不讲理的全面开战。不过我也没做什么,很消极地教训一下便把他们赶回北京了。因为在我看来,不管他们有多不讲理,也只不过是一个不想儿子死于非命的父亲、一个担心弟弟吃了苦头受了罪的姐姐。”
陈傲红了眼睛,双手端起茶杯,弓腰低头敬向茶馆老板,然后一饮而尽。
“呵呵,那么多人都不想你死,你却不想活,我又能说什么呢,陈小子?”
苏轻文顿了顿,突然敛起了那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沉声道:“人在做,天在看,善恶到头终有报。这句话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你不长记性就算了,还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逼成一个扭曲的疯子,披着张人皮在世间造孽作乱。你觉得值,我却觉得你傻,傻到我都懒得花力气宰了你。”
“可能我是真的疯了吧。疯到这几年天天穿着黑衣撑着黑伞,一心只想着替那几个我恨不得扒皮拆骨的家伙送葬,结果呢,却是把自己也给葬进去了。”陈傲又换上了那副乐呵呵的表情,轻声笑道:“老大,我知道你想要说什么。的确,如果我能按照你设想的那样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熬上那么个十几二十年,也一样能做掉黄一虎接手他的贩毒网,然后再顺理成章地盘下广东所有的黑色资源……虽说像齐恒、苏千妃、还有侃大山这一类的局内人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过一个死字,但好歹也能捞个善终,而不是被我残忍地换着法子一个个地虐杀。更可笑的是我心里可是连一丁一点的愧疚都感觉不到啊,那几刀,我真的是扎得心安理得。”
陈傲打开了话匣子,喘了口气又继续说道:“早在两年前,那个雨夜过后,我就已经极端到无可救药了。只可惜偏向的却不是好的一端。就为了能让那个女孩走得安心,我泯灭了人性,践踏了道德,攒了一肚子的阴谋诡计,脑子里盘算着的东西只怕说出来都能让普通人感到毛骨悚然……说我是人渣,都有点侮辱了这个词。”
“不过其实也无可厚非吧,现如今的这个社会,不极端一点,不残忍一点,不把善心佛心扔到一边不闻不顾,又怎么可能出头上位呢?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个出身草根的凤凰男跟我是同一人呢,只不过他们没能做到像我这么彻底罢了……不过可惜呀,谁都可以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偏偏唯独我不可以。因为我的血液里还流淌那种鬼东西,头上还悬着你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只要稍微地偏离轨道,就注定逃不开要被诛灭的结局……对吗?”
“说实话,我并不介意当个安静的听众,也不想打断你的长篇大论,只不过你的心很乱,已经理不清思路了,所以说出来的话也很混乱。”苏轻文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而且直觉敏锐依旧,他几乎不费心神便察觉到了陈傲藏在话底下的情绪。
那是滔天的怨气。
“呵,陈小子,原来你一点都不想死啊。”
陈傲扯了扯嘴角,脸上的笑容渐渐凝结,语气也轻佻起来,“你这个读透人心的怪物。”
“你说我是个怪物,我并不否认,不过你也不差吧,陈小子?”苏轻文脸上没有丝毫的火气,笑呵呵再次欠身斟茶,一如既往的七分满,只不过动作缓了许多。
第三杯苦茶。
“对了,既然小狐狸没有跟你一起出现,那么他现在已经到北京了吧?准确点说,是到了密云深山里的某个地下洞窟了吧?”
陈傲释然一笑,不再遮遮掩掩,很坦白地交待道:“昨晚八点的飞机,现在估计已经找到机会潜进去了。说实话,就凭驻扎的戌林军,还真拦不下疯起来的小希君……”
“零号档案室么……还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就算小狐狸真把那份文件偷出来又怎么样?难道我就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一份没有任何实质威胁可言的东西饶你不死?可笑至极。当初老特务刘养正也是这么想的,结果呢?整个刘家旁系的人,善终的有几个?”
“的确,单凭零号档案室里仅存的那份红皮文件,自然是起不了任何的作用。”陈傲狡黠地笑笑:“但是老大呐,就算是苏家那近乎覆盖了整个南国的庞大情报网络,也一样会有疏漏的地方。起码你就不知道,躲在在幕后算计黄蛮儿、让他‘遭遇事故’坠崖身亡的那个‘局外人’,其实姓洛——”
陈傲猛地顿住,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就像一个恶作剧成功得意满满的顽皮小孩,“也就是说,刘无心一手推动的两广大杀局最后的收官人,也是唯一的获利者,就在你眼前。”
“洛家新一代的抗旗人么?依你和小狐狸的关系来看,倒不算多意外。”苏轻文覆手把茶杯盖上,由衷地赞叹道:“不过的确是一步好棋。”
“好棋算不上,只是刚好占了灯下黑的便宜。”陈傲笑道:“大概东南沿海那群贪暴罔义的大人物们抓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们争得头破血流的那个紫檀匣子面里装的东西,根本就是西贝货。而真正的文件,早就被刘无心扫描成图片存进移动硬盘,然后随手扔在了他那个位于安马坡引龙台下的书剑冢里……”
苏轻文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轻轻点头示意陈傲继续说下去,但陈傲却突然“熄了火”,不再说话。一阵很是突兀的沉默过后,陈傲猛地抬起一直微微垂着的脑袋,第一次面对面直视跟前这个他惧怕到了骨子里的男人,哪怕感到一阵犹如千刀万剑斩来般的巨大压迫感,他也依旧死死盯着,丝毫不肯挪开视线。
“我看了——”
寥寥山个字,却让一直不温不火的苏轻文猛地暴起,一出手便是不留丝毫余地的全力以赴,几乎是用一种蛮横的姿态撕裂开陈傲的防御,随后补上的一记膝撞更是很夸张地把一个一百来斤的大活人顶飞得双脚离地。
“咳……”
重新落地的陈傲立马喷出了一口猩红的鲜血,瘫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手脚连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上,就连呼吸都异常困难,而且每一次吸气吐气间都能感受到胸腔传来一阵撕裂开般的疼痛。很显然,这已经不是内伤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起码刚才陈傲能清晰地感受到了好几根肋骨的断裂,估计其中的一根恰好就插入了肺叶,这种情况倘若再不及时就医,自己恐怕就会因为呼吸衰竭而落个窒息死亡的凄惨下场。
呵,这就是洪执叶姚瘸子那个层面的怪物的实力吗?还真是霸道到不讲道理……陈傲心中苦笑不已,不禁有些后悔刚才肆无忌惮的挑衅行为。他错了,战略层面和战术层面上的双重失败,他完全没料到双方的实力已经悬殊到这种地步,刚才他甚至都无法进入暴走癫狂的状态,直接就被苏轻文干脆利落地一招秒杀。
既然这样,那陈傲刚刚掀起的最后一张底牌就失去了任何的作用,反而成了阎王爷的催命符。而苏轻文也的确拔出了一把“7”字形的解尸刀,反手钉在茶几上,泛着点点白光的刀锋令人望而心寒。
苏轻文脸上的笑容灿烂依旧,但嘴角上扬的弧度已经轻微发生变化,乍一望去竟显得妖气森森。
“咳咳……估算值和准确值相差也未免太大了……”陈傲脸色惨白,吃力地抬头望向那个男人,每从嘴里蹦出一个字符都像在经历一次惨无人道的拷打,“咳咳……明明身上流的都是一样的血……咳……居然会差这么远……”
“倘若你还能撑到小狐狸回来,看完那份红皮文件,自然就会明白。”苏轻文柔声道:“如果说那个叫莫附离的男人是南疆事件的祸根的话,那么我就是双鱼玉佩计划的起源。你体内的东西,不过是我的血液残缺的复制品罢了。”
“……难怪……你能……不老不死……”
“不老不死?呵……”苏轻文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庞,声音惆怅:“可我早就老到行将就木了。陈小子,你还年轻,没经历过那些就连饮酒都只觉满嘴血味的年月,不然也不会这么轻松地就说出这四个字。从晚清的百年国耻,到北洋的军阀乱战,再到往后的联合抗日、国共内战……我从一个时代厮杀到另一个时代,置身的都是尸横遍野的人间炼狱,期间到底换了多少副皮囊又舍去了多少放不下的执念,恐怕自己都数不清。我见过流尸赛江而下的惨烈光景,也经历过恶父恶母以亲生骨肉果腹的荒唐怪事……作为一个走过了整个世纪的老人,我能感受到的只有近乎绝望的悲伤,以及那挑在肩上那份责任的沉重。陈小子,我曾经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你们这年轻一辈无知无用,这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从小生活安逸的你们连战争的残酷都没有体会过,又怎会明白和平的可贵和来之不易?”
“那年站在天安城门楼下,我看着那个我最为信任的男人宣布一个崭新帝国的成立,我以为和平年代终于来了,于是抽身而走,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了身后的那个当时还年轻的女孩。但结果呢?却是荒唐的十年**还有那可笑的‘******’。的确,战争已经远离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更为暴虐无道的压迫,上亿国民的性命,无数美满家庭的支离破碎,又岂是简简单单的一句‘历史错误’可以轻轻带过的?所以自那以后,我绝不再犯任何一个错误,我承受不起,这个国家更是承受不起。”
苏轻文顿了顿,破天荒地不再掩饰自己的情绪,而是彻底扯下了脸上那张不知戴了多少年的“脸谱”,温良恭谦不再,只剩满面的狰狞。
“然而你却成了我的第二个错误!你本来可以取代我位置,替我继续维护这个国家阴暗面的和平,乃至拧下那头鬼狼王的脑袋——结果你却走上了莫附离的老路,变成了一只披着人皮名副其实的‘恶鬼’!你不死,只会有更多的人死,我又能找到什么理由不杀你?!”
面对苏轻文满腔怒火的怒吼,陈傲的心境却渐渐地平静下来,那是一种很放松的感觉,甚至有种要不顾一切地放声大笑的冲动。
“原来,被人冠以圣名近乎金刚不败的苏七爷,也不过是个有着凡人情欲的普通人罢了。他也会爱也恨,会生气会感动,也会有着这样那样放不下的执念……是啊,只是个和我一样的普通人……”
陈傲在心里一阵苦笑,但却不再有一丝的迷茫。他抖动肩膀的肌肉让袖管里的一个小型注射器滑落到掌心,然后用极为隐蔽的动作,将针管内的猩红的液体,尽数注射进内体。
这并非陈傲最后的底牌,也不是初代二代试剂那样的失败产品,而是在他看完八三七工程的研究报告,又结合唐承影留下的样品分析检验书,从而捣鼓出来的极度危险品。这种试剂的药效极短,只有半个小时,但致死率却是史无前例的高,毫无悬念的百分之一百。
胸腔的撕裂疼痛渐渐消失,力气也重新回到四肢,或者说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充沛。虽然呼吸困难依旧,但陈傲已经顾不上这些旁枝末叶的小细节,他猛地翻身站起,浑身的骨头都在噼啪作响,断裂的肋骨更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音,但动作却是前所未有的迅疾,他居然先于苏轻文之前握住了插在茶几上的解尸刀!
钢材刀柄传来冰冷且熟悉的触感,陈傲的脑袋也变得更加冷静,心中的所有杂念都被排除出去,从抽刀到挥刀,整个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滞,一气呵成,随后便是本能般地一刀砍向苏轻文的脖颈。
那是用常理难以判断的攻击,因为极速挥舞的刀刃甚至在空中留下了淡淡的残影。而这实在是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因为就连那被人称作左手快刀天下无人能出其右的上海姚瘸子,都不可能快到这种地步。
苏轻文的确没能躲开,或者说没有完全躲开,解尸刀划过了他的侧脖,带出了一条长长的血痕,但却并没有伤及到到动脉和气管,因为在那一刹那间他已经悄然向后倾移了一些,很细微的不足一厘米的距离,却是生与死的巨大区别。而躲开致命一击的苏轻文也不见任何的惊慌,迅速拧身挪开位置,同时用脚背勾起一把放在藤椅边的一把九五骑兵刀,然而等他按住刀柄俯身准备拔刀的时候,却发现陈傲早已冲到了门口,只留给他一个狡黠的笑脸,随后便消失在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上。
在街道上一路狂奔的陈傲心里没有丝毫的惋惜,因为他知道,就算依赖这种药物把身体机能发挥到了极致,他也不可能拽着苏轻文一起陪葬,毕竟他的机会就只有一次,那就是在苏轻文拔出长刀之前,所以打从一开始,陈傲就只想要着争取十几分钟的逃命时间而已。
因为他突然想起,其实还有那么一个人,自己没有相见。
……
高中毕业以后,余晓萱并没有别人预想的那样前往清华复旦一类的名牌学府深造,而是盘下了南师大附中校门附近的一间小店面,当起了书店的老板娘。
虽然作为浙江省往年的理科状元,但很显然,这个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一般的高考考场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天骄之女,其实并没有多少自觉。当初南师大附中的一干校领导和清华招生办的人员可谓是电话打烂嘴皮磨破,甚至不惜拉上她在学生时代最亲近的那几个闺蜜轮番上阵,也没能把她“劝化”。她依旧还是那株茕茕孑立的忘忧小草,怡然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在意世俗的眼光。
跟时下一些有钱了就喜欢开个小店玩玩的年轻人不同,余晓萱开店的钱都是从朋友那里借来的,不算多,十二万,但放到没有额外收入的她身上,可能要好些年都还不清。所以对于这间倾注了她所以心血的小店,余晓萱是格外的认真,从装修到门面到招牌……各种事项都是亲力亲为。而批发的书单更是她通宵了两个晚上从茫茫书海里面一本一本精挑细选出来的,不小众也不小资,但绝没一本是快餐文化衍生出来的商业性极强的“通俗作品”,纯娱乐向的小说更是统统“枪毙”。或许对于常人而言实在很难理解会有不求盈利的书店存在,但对于她来说这间书店便是她儿时的梦想,那可是最纯真和美好的东西,容不得丝毫的亵渎。所以当辛苦了两个月书店终于开张的时候,这个从小就体会过了人间疾苦的善良女孩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哭得雨带梨花。
书店名叫“忘忧草”,是某个傻不愣登的废柴帮她起的,说是取自她名字里的那个“萱”字。其实余晓萱并不怎么喜欢,但这个名字意外地符合店里的氛围,而且那段时间她也身心疲倦到懒得再去想别的名字,于是采用了。
很随意,也很牵强,就像当初她对他那样。
酉时,日西沉,鸡归巢,附近过来打兼职的高中女生很准时地出现在书店门口。稍微的寒暄过后,余晓萱便把看店的工作交给了这个同样带着一身青春气息的女孩,自己则走上街头,开始漫无目的游荡。
这是她开店以后的培养出来的一个不好不坏的习惯,晚饭之前都会在学校附近到处走走,没有固定目的地,只是单纯地想放松一下身心。只不过偶尔碰到一些回到母校游玩的昔日同窗,都会打趣地对她说上一句“你这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好像丢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对此她也不以为然,只是一笑而过。虽然她并不确定自己的样子是否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失魂落魄”,但她知道,她丢了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找不回来了。
毕竟隔着好些年的时光呢。
不知不觉地,她顺着长长的街道走到了尽头,又拐进了一条荒凉的江边小路。路的一边是裸露的江滩,长满了并不好看的狗尾草,或青或白的“尾巴”正在随风而摇,衬托着闪烁着粼粼金光的江面。景色并不写意,却难得地让她感到心安。
以前好像也是这里,好像也是这样的残阳如血,他悄悄地跟在她背后,相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起漫步走过了这条宁静荒凉的江边小道。她知道,但从不说;他不知道,但总在心里窃喜,于是那十几米的距离,从来都没能拉近过。所以偶然的一次擦肩而过以后,便只能形同陌路。
“真是个笨蛋……”她喃喃自语,蹲下身,折了一株狗尾巴草。
“我知道。”草堆传来一把闷闷不乐的声音。
突兀地回应一时间让她有些不知所措,而躺在草里的那人也没有留给她思考的余地,翻身坐起,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狗尾巴草,叼在嘴上,又朝她扬起了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巴,似乎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表情,但一滴晶莹的泪水,早已划过脸庞,落到她手腕的红绳上。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所以也并没有发现,那人躺过的草地上,留有一滩刺目的猩红。而他也只是笑而不语,轻轻挽起了她的手,捧在了掌心。
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