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阵阵的轰鸣声,趴在铁轨上绿色的钢铁长龙开始缓缓启动前行。渐渐地,列车出了车站、别了城市,载着一群不知是离家还是归家的人们,去往那隔着大半个中国的拉萨。
月台上,有个男人依旧站在轨道边的黄线前,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廉价香烟,侧头眺望列车离去方向。哪怕他的脸上挂着轻松灿烂的笑容,微微佝偻身影依旧显得无比的落拓。
有些话,说出来会显得很矫情,但倘若不说,有可能就会后悔一辈子。
自己和顾青之间是不是也会这样,某个姓陈的人渣不清楚。同样的他也不知道,那个向来不善把情绪摆在脸上的女孩,其实已经积了一肚子的苦水怨气。
怨他当年一走了之,也怨他带着一身血腥杀气回来。
“别步我哥的后尘。”
这是顾青临别的赠言。与其说是叮嘱,还不如说是威胁。这娘们直觉太准,鼻子也灵,虽然重逢不过短短一天,但陈傲身上发生变故,恐怕她早就了然于心。
“女人啊,要么胭脂虎,要么竹叶青,没一个好对付的。”
陈傲自嘲一笑,终于把那根叼了半天的香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大口,却依然觉得没劲,太淡。一向烟瘾重的他干脆就把烟掐掉,拍了拍旁边一个正在抽烟筒的农民工兄弟的肩膀,笑道:
“来口蛤蟆青提提神呗。”
农民工兄弟打扮很朴素,老旧迷彩服搭配黑色军大衣,脚踩解放牌胶鞋,肩扛红白蓝编织袋,很是接地气。可惜就是长相不太给力,贼眉鼠眼尖嘴猴腮的,半点庄稼汉子的憨厚朴实都没有,属于那种只要穿上正装就会被警察叔叔重点关照的类型。
“滚犊子,小屁孩儿抽啥烟?该干嘛干嘛去,别打搅你龚爷我快活。”
“龚哥,道上的人都说你小家子气,比铁公鸡还一毛不拔……说实话其实我是不信的,堂堂苏家外系的人,再不济也不可能这个德性是不?不过今天算是见识了,抠到连口烟都要省,很有特色。”
农民工兄弟抬起头,冷冷地剜了陈傲一眼。倒没怎么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不过估计也弄不出什么杀气,长相这种东西,直接就影响气势。
“小兔崽子,敢埋汰你龚爷我。真以为去广东走一遭就能打横着走了?信不信你爷爷我现在点了个头,你小子脖子上那颗塞屎的猪脑门就得炸?”
“信。”
陈傲无比真诚地点了点头:“不过龚哥,你们苏家的人都吊着尾巴跟了我一天了,也该歇歇了吧?大家都是老实人要不敞亮点?我直接挑你们一群吧,赢了就放过我,输了我就乖乖去向老大认罪,您觉得怎么样?”
这小子哥前哥后的,连“放过”这种词都用上了,说得倒是好听,他姥爷的。
不知为何反而更加不爽的龚大眼也只能在心里骂上一句。这小子手都放兜里了,没准下一秒就得掏刀子动手。换到两年前他老龚自然不虚,现在嘛……还是算了。
龚大眼没反应,陈傲也乐得看他纠结,也不动手,就这么笑眯眯地盯着,搞得龚大眼浑身不自在,最后绷不住了,阴沉着脸说:
“七爷说了,给你两天时间。咱们不盯你也可以,不过你小子可别想离开颛南。”
陈傲平静道:“下午我就要跑趟长三角。”
“嘿!你小子,听不进人话是吧?”
“龚哥,你跟了老大这么多年了,他的性格,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龚大眼顿时哑巴了。
“老大他啊,是不会让一只恶鬼肆无忌惮地祸害人间的。我也只能争取在被他斩杀之前,尽量了结完那些心愿了。”
龚大眼一双细小的鼠眼咕噜噜地装着,一脸便秘一样的纠结神情,似乎在权衡利弊。
然而没等龚大眼作出一个抉择,眼前这个已经不再稚嫩弱小的年轻男人却作出了一个让附近人群都惊讶不已的举动。西装革履光鲜靓丽的他,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干净利落地曲膝下跪。
没有留给龚大眼反应的时间,陈傲已经弯下身子,把头埋低,磕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响头。
“一天,我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明天的这个时候,我保证会出现在老大的面前。”
龚大眼张大了嘴巴,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算是他这种做惯了杀人剥皮勾当的亡命之徒,此刻也难免有些动容。
龚大眼没给出答案,陈傲也没有等下去的意思,和下跪时一样,他干净利落地爬起来,拍了拍西裤上沾染的尘土,脸上依旧挂着灿烂轻松的笑容,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快步随着人流走出了火车站。
直到陈傲走远,龚大眼这才回过神来,提起烟管子抽了口蛤蟆青,只觉得烧心灼肺一般的浓烈,却没有了往日的那份舒坦。
上一次的下跪,是为了一个女人,那么这一次呢?
龚大眼琢磨了很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他这种舔着刀尖过日子的江洋大盗,实在无法理解那个傻小子为啥要把自己那颗已经不再卑微的头颅贴到地面上。
“都当了广东的地下皇帝了,为啥还跑回来送死哦……你这瓜娃子那在破旮旯里乖乖猫着,七爷那种没心没肺的难道还缺心眼专程跑过去剁了你不成?真他娘的傻逼!”
龚大眼愤恨地骂了句,又是一大口浓烟入肺,呛个半死的时候他却突然想到了一个已经很陌生显得很空洞的词语,不禁乐呵呵地傻笑起来,一口烟也是抽得格外的舒坦。
那个词是“江湖义气”。
……
昔日大名鼎鼎的魔都阎王李玄策,现在真的去干起了收破烂的落魄勾当。
没法子,时势逼人,城头大王旗变换,现在的上海的地下世界已经是清一色的沐家旗帜,那头白眼狼干起斩草除根的勾当比余红泉还要狠辣三分,基本上就没留几个活口,估计是以前被李玄策压得狠了,积攒下一肚子的怨气现在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黄浦江底下都不知道沉了多少尸骸,而且还找不出几具全尸,手段简直令人发指。
原本只是乌烟瘴气,现在倒好,死了个一干二净。
而李玄策这个本该第一个死的大恶人,之所以能捡条小命苟且偷生,完全是归功于上海发改委那尊烙着李家烙印的大菩萨撂了狠话,说李老三要是横尸街头,姓沐的有一个算一个都得拉去挨铁花生米。忌惮皇城李家威势的沐琰这才没有痛下杀手。
虎落平阳,英雄迟暮,只有切身感受过了才知道到底有多凄凉。更为嘲讽的是到头来还得指靠李家那棵参天大树才能侥幸苟活,一世枭雄的李阎王也不禁开始感慨造化弄人。
六两二钱的好命格,也消不去这么多年来造下的累累孽债。今日的落魄,李玄策认了,就当是恶有恶报。只是可惜了那个瘸子老头,毅然决然的壮烈赴死,却能换来这样的结局。憋屈,但更多的还是愧疚,李玄策觉得自己欠姚瘸子的,下辈子都还不了。
烈日炎炎,李玄策骑着破三轮穿梭在老旧城区的大街小巷,苦累自然不用说,嗓子都快喊哑了,也收不来几件有赚头的旧物件,还得遭人白眼。忙活了半天,肚子饿得实在扛不住了,这才把三轮车停在路边,从兜里摸出一个用塑料袋装着的大白馒头,坐在绿化带上一口一口的干啃。他就装了一壶凉白开出门,早就喝光了。虽然喉咙干得要紧,虽然干巴巴的白馒头难以下咽,但他也没有去附近的便利店里买矿泉水的念头,因为心疼那一块钱。在大都市最底层讨生活,容不得丝毫的“奢侈”,更受不住任何的“挥霍”。
“你就这样糟蹋自己?”
一把清冷的声音想起,还在往嘴里塞馒头的李玄策不免一愣,艰难抬头,第一次用仰望的角度,去看待眼前这个傲气凌人的女孩。
一直佝偻着的腰板,也自然而然地挺直。
他已经不是叱咤风云的黑道大枭,但她还是那个目空一切的天骄之女。但无论如今怎么落魄,他都得在她面前摆出高大伟岸的形象,这也是所有父亲的通病。
“叶甲淮以前说过,我这条命是大福大祸,但有个好处,折不了也死不了。你来早了,再过多几年,这一亩三分地还得姓李。”
“还和以前一样,就嘴皮子功夫厉害。”
李晴倩幽幽叹了一声,蹲下去,平视着这个她应该叫一声“爸”的中年男人,脸上不悲不喜:
“爷爷发话了,限你在月底之前离开上海回北京,不然就让大伯和二伯过来打折你的腿再架回去。”
“这么阴损,不像那老头的风格。”李玄策啐了一口,阴沉着脸骂道:“巴辣个妈子肯定是那个姓陈的王八蛋出的主意,回头老子找人弄死他!”
李晴倩有些头疼,她一向不懂得怎么应对这个有些神经质的老爹。其实一向毒舌的她很想对说他说如果你有能耐把那个姓陈的妖怪弄死你现在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种田地,不过想了想最终还是保持沉默没说出口,因为觉得很伤他的自尊。
“回去吧,你呆在这里也没有用,姓沐那一家子不会再让你爬起来了。”
李玄策微微一愣,随后咧嘴一笑:“咋地?终于开始关心我这个名义上的老爹了?”
“不是名义上的,是实质上的。”李晴倩略带郁闷地说:“虽然从我出生到现在就没见过几次面……”
“你爹我忙嘛。”李玄策把手里的最后一小块馒头塞嘴里,嚼吧几下吞下去,眯着眼睛笑道:“闺女啊,帮我给家里的老头子带句话,咱们姓李的,不出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当初叶甲淮让我守住这座魔都二十年,我没办到,姚瘸子临死前要我宰了那个沐小子,我同样没办到。但这都无所谓,唯独就是让我夹着尾巴滚出上海,没门。李玄策就是死,也得死在这个鬼地方。闺女啊,这是你老爹我最后的底线了。”
李晴倩幽幽地叹了一声,托着腮帮子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落魄的中年男人,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个更加固执的傻小子。
一个老古怪,一个小古怪,都为了一种她弄不懂的很缥缈的东西,把命给押上了。
发呆的李晴倩、和低着头的李玄策,都没有察觉,有个并不英俊也并不高大的年轻男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他们的身边。
年轻男人笑得很傻,也很灿烂,一副人畜无害的良家模样。他把嘴里的香烟掐灭,轻声朗诵起了辛幼安的那首《京口北固亭怀古》:
“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 风流总被、 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 人道寄奴曾住……”
蹩脚的朗诵嘎然而止,初高中语文成绩都拔尖的李晴倩下意识地就接上了下一句。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本来还吊儿郎当的李玄策猛地站起,死死地盯着这个来着不善的年轻男人,一身彪炳气焰刺人,似乎他还是当初那个纵横魔都的李家阎王。
“你这头丧家犬,还回来干什么?”
“来见识见识当年憧憬已久的长三角大枭,到底是怎么个气吞如虎。”
年轻男人丝毫不惧,脸上笑容依旧:
“也顺便来讨两张帖子,好名正言顺地送两个必死之人去见阎王。”
李玄策面露不屑:“就凭你这个无名小卒?陈小子,都说贪心不足蛇吞象,你这架势是要直接吞天?”
陈傲笑而不语,只是微微侧头望向眼观鼻鼻观口的李晴倩。
“看我干嘛?你们男人的事情,别把我扯进去。”
陈傲抓了抓头发,一脸“羞涩”道:“没,就想拜托你件事。”
李晴倩警惕道:“干嘛?”
“明天陪我去南京见个老朋友。”
没等李晴倩没反应过来,旁边的李玄策就已经气乐烈:“小兔崽子,你真疯了?”
“没疯也差不多了
,反正我也活不过后天。一个将死之人的荒唐,就看你老人家敢不敢奉陪了。”
李玄策狠狠抓了把头发,向来杀伐果断的他第一猛次感到有些纠结,毕竟这种事情实在过于荒唐,简直就像疯子的行径。
“陈小子,来根烟。”
陈傲默默地递出一根廉价的小中华,没有再多说什么。
一根烟的时间很短,很快就烧到了烟屁股。
李玄策直接把烟头握在手中掐灭,久违地露出了无比狰狞的面容。
“宰了。”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彻底翻覆了整个长三角地下世界的格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