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的雨,总是有莫名的脾气。
那熊熊烈火刚刚燃尽,便莫名来了一阵妖风,骨灰随着这阵大风,吹散的四处零落,像是上天终于垂怜,愿意满足了轩轩的心愿似的。
梦轩收敛好轩轩最后的一把骨灰,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开了,心里似乎毫无留恋。两个人正走在回程的路上,这春街小雨便不打招呼都落了下来。
余清将手中的油纸伞大半都遮在了梦轩的头顶,他自己的身体,却被淋了个湿透。
来的时候很慢,回去的时候却脚步飞快。这天街小雨润如酥,却依旧没有挡住云萍城里的热闹繁华,叫卖声依旧,酒馆里也十分热闹,这个时间,便是花楼也开了。
“梦轩姑娘,你一天没有吃饭了。要不然在酒楼里吃了再回去吧?”
“不必了。”
这一路走来,两个人只有这一句对话,也不知是雨晴鼓起了多大勇气,才开了口。可惜,梦轩今日心情十分不好,依旧是毫不留情的拒绝。余清体谅她,也不愿意勉强她,于是便也没有开口再说什么,只是默默的在她身边陪着她。
到了思诗轩门前,余清止住了脚步,准备目送她离开。
梦轩脚步微顿,却不曾转身,只说了一句,“余公子,随我来吧。”
余清心知不可能,心里却莫名升了一些欢喜渴望,欢快的应了一声,脚步轻快的跟了上去。一路上,花楼都十分热闹,可是余清的眼里始终只有一个梦轩。
到了后院儿里,余清也没有停止脚步,只傻乎乎的跟着梦轩走了进去。进了屋子里,停了下来,这才有些脸热,只觉得自己这样直接跟进来有些唐突。
梦轩不在意这些,她带余清来的是平日里众人读书练字的地方。为余清沏了一盏热茶,让他坐在那里稍等片刻,便去书桌前写诗了。
余清捧着那盏热茶,只觉得被雨淋湿的浑身上下,以及心窝子里都透出了止不住的暖。他看着梦轩在哪里挥毫作诗,静美的如同一幅画。两个人静静的不说话,但能待在同一片空气里呼吸。余清只觉得,即便如此,偌能一辈子就好了。
梦轩很快就写好了,稍稍晾了片刻,拿过来递给了余清。
余清满含笑意的接过来,只一眼,整个人便如同身坠冰窖,令人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莫攀我,
攀我太心偏。
我是曲江临池柳,
者人折了那人攀,
恩爱一时间。”
“余公子,今日谢谢你了。只是天色不早了,你便回去吧。”梦轩温文有礼。
余清一如既往的不愿违背她,拿着那幅画,颤抖着走了出去。
这一次,没想到后来的生离死别。
轩轩离开了,梦轩一个人需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
梦轩梳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裳,收敛了轩轩和自己的财产,清点了一番,做到心中有数。整理完一切后,正准备把所有的银两都送去给孟瑶时,老鸨来了。
依旧是那副扭腰摆臀,满脸谄媚的样子,手里的小手绢,一摇一晃的。
“梦轩,今儿有个大客。金家的主子,那可是五大世家之一。约你去云萍客栈弹曲儿,你这一去要是被他看上了,那泼天富贵,可就数不胜数……”
梦轩依旧面无表情,“妈妈,你知道的,我不去。还有,我快离开了。”
老鸨脸色一变,顿时狠厉起来,“梦轩,好赖我养你这么多年,你不能知恩不报吧。人家给的订钱我都收了,你现在若是跑了,那思诗轩怎么办?对了,还有孟诗和孟瑶。你这次若是愿意去,我便放过他们俩。把孟诗的卖身契给你,怎么样?”
梦轩站在那里沉默了许久,都没回话。
老鸨也不催促,她心知,她必然会答应的。果然,许久之后,她听到了那两个字“走吧”。
梦轩沉默的抱起了古琴,背在背上,随着老鸨走了出去。门外早有身着金星雪浪的人在等着,
眼高于顶,满眼的不屑。梦轩也不在意,只随他走了出去。
这一去,亲情缘断,生死也两茫茫。
云萍客栈是云萍城里最豪华的客栈,此时却被金星雪浪填满了。
梦轩毫不怯场,只听着那随从向主人家汇报。又有人唤了自己上去表演,自是登上了那说书的讲台,规规矩矩的行礼,然后又默默坐下,摆好古琴,准备开始表演。
一曲《广陵散》,慷慨激昂,气势宏伟。竟惊的下面本来坐姿懒散,手持酒杯轻佻含笑,正在灯下看美人,越看越觉得有味道的人坐直了身体。
曲毕,静止。又听台下有人唤自己下去,这才起身走了过去。
这一桌只坐了两人,金星雪浪看着就比别个富贵。眉间的朱砂瞧着慈眉善目,那少年人倒是眼神清正,甚至隐隐有些不屑。那年长者眼神轻佻含色,没有当权者的丝毫庄重。梦轩在他们不远处止步,俯身行礼,也不抬头看人,端的是低眉顺眼。
金光善隐约闻到一阵说不清的香味,这味道他熟悉,是处子的体香。清浅淡雅,浓烈相宜,不落俗套。微微抬眸看去,是个雪肤玉肌、美若天仙、世间难得的绝色。
金光善向来喜爱美人,多年前这云萍城出了个孟诗,不想十多年后,经还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心下好感满满,含笑勾搭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梦轩心里不愉,多年训练却习惯了这种场合,依旧温和恭敬:“思诗轩,梦轩。”
梦轩和金光善对话间,就感觉到了一阵厌恶不屑的眼光落在了自己身上,余光扫去,是那小公子。眉目收敛,却无可奈何。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如何懂得我们的挣扎。
“好名字。如此美人窝在这思诗轩可真是委屈了,不如随我回金陵台?另有一番造化。”
金光善一如既往的浪荡,眉眼里高傲,语气睥睨,带着十拿九稳的笃定。
金子轩看了看梦轩的表情更加难看,满脸都挂上了不喜。可惜,金光善一惯荒唐,他作为人子,却是不好多说。只那不满,都对着梦轩去了。
梦轩不卑不亢,也不在乎旁边的人如何看待自己,只低敛了眉眼,温声拒绝。
“家母孟诗病重,养母轩轩也刚刚去世,身为人女,自该伺奉父母,披麻戴孝。金宗主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只是小女子福薄,怕是承受不起。”
金光善被拒绝了,心内不喜,只觉得这姑娘,实在不识好歹。又想着这样的绝色难得,自是愿意怜惜几分,以图之后一亲芳泽。只是眼下亲儿子在旁边,有些话实在不好明说。这姑娘年纪也小,说不明白他也不懂。
“既如此,那你便回去吧。”
“多谢金宗主仁慈,梦轩告退。”
梦轩离开后,便去了思诗轩,找了孟诗母子。
他这一路满是担忧,心里一直在想着,孟诗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现在自己用了全副身家,为他延医问药,不知是否还能救好,这所有的担忧,都在到门口时,听到那句话时,静止了。
孟诗咳得厉害,仿佛能把肺都咳出来似的,梦轩正要进去,就听到她说,“阿瑶,你不要管我了。思思说你父亲来了云萍城。你好生装扮一下,去云萍客栈见见你父亲,好教你父亲知道我替他养好了一个儿子。只要心里记挂我,我就死而无憾了……”
孟诗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坚定的不容拒绝,“阿瑶,你一定要认祖归宗,一定要找到你的妹妹……”她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说着便难受起来,又剧烈的咳嗽起来。
孟瑶向来孝顺,自是连忙抚着孟诗后背,连连答应,:“娘,我答应你,会去认祖归宗!也会找到妹妹,您别激动了,先喝口水吧。”
梦轩不知自己是怎么走进去的,只直直的站在孟诗床头,眼神发直,语气发寒。
“母亲,你说金光善是我的父亲?”
孟诗被惊得瞪大了眼睛,最后一口气实在咽不下去,死死盯着梦轩,看着她那张和自己有五六分像的模样。她在这一刻突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杳无音讯、也没名字的女儿,想起来梦轩五岁那年喊自己“阿娘”,想起了轩轩这些年为什么对他们母子充满善意。
孟诗伸手想要够梦轩,梦轩也顺从的过去,人之将死,有什么好计较的。孟诗将孟瑶和梦轩的手落在一起,用了最大的力气将他们握紧。
随着一声“女儿……”这一口气吐出来,她的手垂了下去,闭了眼。
孟瑶抱紧了孟诗痛哭着喊娘,闻者伤心。
梦轩却转身走了出去,没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