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耀眼的天光塞满了屋子的时候,村人们大都觉得,今晨的光亮来得太早了些。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伸长了脖子,疑惑地核对着挂在墙壁上的钟表指针。的确还不到平日起床的时辰。但天已大亮,勤快惯了的村人便没理由再继续赖在被子里睡大觉。人们无一例外地打着呵欠,窸窸窣窣地穿戴上臃肿的棉衣,带着疑惑的心情去推门。三推两推,就是打不开门,像是被什么绵软的东西堵住了一般。费了好大的劲头儿,把屋门顶开察看,顿时又被屋外塞满天地间的罕见大雪老老实实地惊吓了一回。
屋外已是银雪砌就的世界。
院子里的雪层已够到了膝盖。原本杂物堆积的院落里,如铺上了一层难以置信的厚厚棉絮。所有凌乱或龌龊的家什统统隐没了行踪,扑入眼底的只有令人炫目的银白。屋顶上,院墙上,树枝叉掗间,尽被厚雪覆盖了。如同其本色被漂染殆尽,仅剩了屋角墙面上还略微残存着点儿原有的色彩,却早已是色淡彩陈,大煞了这种突如其来的景致。似乎这些残色本就不该存在,就应该叫这纯净的银色统统涂抹掉,或者这些污彩天生就是这片银色的重要组成,只不过被人为地逼迫着改色罢了。所以还固执地残存着,不过是厚着脸皮不识时务而已。
费力地淌着近半米深的积雪,步出家门,立时又被野外的雪景所惊诧。
抬眼望去,只有起起伏伏一泻千里的白色浪涌,从四周高峻的峰巅上倾泻而下,浩浩荡荡地漫过川野,漫过丛林,漫过起伏错落的村庄,携带着摧枯拉朽之势,奋力奔涌而去。奔赴到目力所及的天际,与峰峦融为一体,与天空混为一色。眼前高低错落的一个个农家院落,尽被深埋在了银色的洋面里,见不到了往日的杂乱与拥挤,仅剩了刺目的纯净色调。每一座深深的院落,都是一个急速下沉的漩涡;每一处高高的屋脊,都是层层翻卷着的波涛;每一条狭窄曲折的街巷,都是波涌后荡起的细细鳞波;每一条横空张扬的树枝,都是一朵徒然溅起的浪花。
原本松散至极又世俗透顶的村庄,被迫以它不情愿的姿态和意愿,悉数归入了初始的本源,归入了大自然的巨大画框里。连同大雪覆盖下的村庄里,那些激情无限又欲望无穷的老少村人。
这是杏花村近些年来罕见的大雪,就这么一夜之间悄无声息地降临到了渐被铜臭气笼罩了的杏花村,呈现在已是塞满钱影儿的村人眼前。
这个时候,狗吠渐次响起,人声渐次如潮。尽皆洞开喉咙,不约而同地做一次高分贝地惊呼和吵嚷,又渐次汇聚成一场曲调不聚五音不全的杂唱晨会。
惊叹过了,残梦惊醒了。人们全都不约而同地在院子里四处寻摸着难觅踪迹的扫帚、铁锨、耙子等凡能用来除雪的家什,再把尚赖在被窝里不起床的大小崽子们一齐扯耳朵打屁股地闹腾起来,迅速组织起一场全民总动员老少齐上阵的义务扫雪活动中。洁净一色的街头墙角处,便开始蠕动着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身影。不大的功夫,从每家每户洞开的院门里,便伸延出了一条条幽深的小径,顽强地朝屋外的街道上掘进着,延伸着。这些小径,便与周边的人家连成一片,组成了多年少见的蛛网模样。
此时,那些漩涡般的院落里,立时变成了一个个黑洞。那些鳞波般的街巷上,已被划出了一道道深深地裂痕。那些浪花般的树枝上,不时地就有凝固了的银白水滴纷纷跌落下来。那些波涛般的屋脊上,次第冒出了缕缕乳白色的烟雾。犹如白色洋面上蒸腾起的浮光水汽,渐渐凝于山洼上空,结一层白煞煞软绵绵的棉花糖,起劲儿地吊着一大清早就开始忙碌以至饥肠咕噜的人们的好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