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魑睁大了一双黑洞一般诡异的眼睛,就像是望着一个疯子一样,不敢置信地望着绮里晔。周围的人也全部都是这种目瞪口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主子!”
玄翼当初跟着绮里晔和水濯缨进过蚩罗墓,见过那四幅画着戈穆王在战争中借着三千生杀大阵进入阴间的壁画,最清楚绮里晔现在说的是什么意思。震惊得无以复加,忍不住走上前一步,下意识地想去拦绮里晔。
那是阴间!阴间是什么概念,是他们这个阳世之外的另外一个世界!是死者的魂魄才会去的地方!
从古至今,就只有几千年前的那么一个戈穆王,以活人的身份进过阴间,而且还不知道这其中有几分真实性,谁知道当年发生的到底是什么事情!
更何况,就算是真的有那么万一的可能进了阴间,有谁听说过已经死去的人还能从阴间被带回来的?
主子真的是疯了!
绮里晔根本没有看玄翼,仍然对着贺兰魑,淡淡道:“这是你唯一的选择,要么你帮我画出三千生杀大阵,你也可以完成你的祖先当年做出的壮举;要么我保证你会在这个阳世上活过漫长到能让你发疯的时间,并且死后灵魂不得转世,永受煎熬。你是通灵师,自然知道有这种办法。”
贺兰魑那张女童的脸上,出现了犹豫的神情。
绮里晔说得不错。她想要泥黎阴兵,是因为泥黎阴兵是通灵师祖师爷留下来的最宏伟最有代表性的成绩,得到泥黎阴兵,可以振兴通灵师一脉。
但是如果她自己也有机会画出三千生杀大阵,打开阴间的通道,做出跟祖师爷一样的事迹呢?这难道不是更大的伟业,更大的荣光?
三千生杀大阵需要一个人以一己之力,亲手杀死三千个人来启动,这三千个人也并非猪羊一般被困在那里任人宰割,死亡时必须有强烈的怨恨、恐惧、愤怒……才有足够的力量打开连通阴间和阳世的大门。
古往今来,除了那个传奇中犹如鬼神一般强大的戈穆王以外,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所以在这片大陆漫长的历史上,阴阳两界就只连通过这么一次。
而眼前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毕竟她就算是再等上一辈子一百年,恐怕也不会碰到第二个想要一人杀光三千人,进入阴间的疯子。
“好。”
贺兰魑咬了咬牙,终于答应下来,其实她也的确没有其他选择。
“主子,您……冷静一点……”
玄翼只觉得这一切无比的疯狂,连声音都抖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劝绮里晔。
他自己一时都不能接受皇后娘娘的死,更不用说主子。主子对皇后娘娘的情意有多极端,他再清楚不过。这时必然是被刺激得太狠,一下子失心疯了,才会有这样的念头。
绮里晔仍然没有理他,转过身,抱着水濯缨继续往冰宫里走去。玄翼不得不跟上:“主子……”
绮里晔走到冰宫中央的那具苍玉棺前面,推开棺盖,把水濯缨的尸体放了进去。伸出一只手,缓缓地覆上她的面容,阖上她的双眼。
苍翠浅碧的玉石雕琢成的玉棺,散发出砭人肌骨的寒气,质地晶莹剔透,细腻润泽,有宛转的光泽在里面幽幽地流动。水濯缨静静地躺在那里面,从半透明的玉棺外面映照进来的光线清冷而又柔和,她灵秀美丽的面容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宁静安然,长长睫毛犹如浓密的黑羽一样覆盖下来,像是正在静静地沉睡。
从极北之地冰原下开采出来的苍玉,钢铁不及其坚,冰雪不及其寒,人的尸体保存在其中,可千万年不腐,依旧栩栩如生。
“照看好她。”
绮里晔话是对周围众人说的,目光却望着水濯缨,声音仍然平得没有一点波澜。
“主子……”
玄翼本来还想再劝绮里晔,绮里晔直起身望了他一眼,顿时让他全身一颤,把本来到了喉咙口的话全部咽了下去,单膝对着绮里晔跪下。
“主子放心,属下等人一定会守好皇后娘娘,不让她出任何事情。”
绮里晔没有说话,盖上苍玉棺的棺盖,走出了地下冰宫。那背影比他身后寒气弥漫的巨大苍玉棺,还要冷凝,还要沉重,还要令人感觉寒入骨髓。
贺兰魑还等在外面,见绮里晔出来,问道:“你打算从哪里找这三千人来杀?你既然知道三千生杀大阵,应该也知道,杀死没有反抗能力的三千个人是没有用的。”
否则历代当皇帝的,抓三千个俘虏全部绑起来,一个个杀过去还不容易,通往阴间的大门都被打开不知道多少次了。
绮里晔沉默了一下,问旁边的白洛:“盛京城外是不是还有正在战场上的西陵军队?”
白洛一怔,回答道:“有,末将已经留了三万军队在盛京城外对敌。”
西陵大部分军队都已经随着王都盛京城被攻破而溃散,最后留下来的这一批,有三五万人左右,全是既不愿投降也不愿逃走,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兵一卒,要和西陵共存亡的。
自古战争无情,对于这等誓死效忠国家的将士,他们虽然敬佩对方的气节,但也不可能放过。既然宁愿为国捐躯,埋骨沙场,那他们便成全对方这一片赤胆忠心。战后自会收拾了这些将士的尸骨,好生安葬。
“让他们先暂时停战,拖住西陵军队。”绮里晔淡淡道,“等孤过去。”
玄翼明白绮里晔是打算把这些西陵将士作为要杀的三千人,又忍不住劝道:“主子,是不是换一批人……”
那些西陵将士全都抱着必死之心,人在把生死置之度外,连死亡都无所畏惧的时候,往往最为疯狂可怕。
绮里晔的武功再高,对方不是三个人也不是三十人,那是整整三千人的数量,一起冲上来堆都能硬生生把人堆死,怎么可能架得住这些人个个还都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比一般战斗中更加不顾一切的拼杀?
“不必。”
绮里晔打断他的话,就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字,也没有解释更多,仿佛多说一个字对他来说都是多余的。
他转向玄翼,道:“拿点吃的过来。”
玄翼呆了一瞬,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绮里晔在这种时候竟然还会要吃的。但还是下意识地遵从他的命令,让人送了一些食物上来。
西陵皇宫中有的是食物,但他们为了谨慎起见不敢动,送上来的都是东仪军队携带的随军干粮,自然较为粗劣,没有什么讲究。
然而绮里晔对这些食物看都不看一眼,似乎根本不理会那都是些什么东西,只是在交泰宫中坐了下来,就那么一言不发地开始吃。
他咬每一口干粮都是咀嚼固定的时间,然后喝一口水咽下去,再开始咬第二口干粮,周而复始,机械而规律,带着沉沉的诡异死气。仿佛不是活人在吃东西,而是一具人偶被设定好了固定的动作,一遍遍地重复这个“吃”的动作,不为别的任何目的,就是把食物以最容易消化的形式吃下去。
他这一顿饭只吃了平常五分饱的量,然后便恰到好处地停下来,走到交泰宫寝殿里的一张卧榻边,对白翼道:“点了孤的睡穴,三个时辰之后叫醒孤。”
玄翼在旁边只看得全身发凉。
绮里晔从乌坦赶回来,半路上接到东仪军队攻破盛京的消息,担心水濯缨,后面一半的路程都是没有休息地疾驰过来的,肯定不可能转头就去应对一场这般巨大规模的战斗。
这时候吃饭和睡觉,很显然是为了之后的战斗做准备,三千个人,天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所以必须要有足够的进食和睡眠来保证体力。
他现在仿佛已经把一切痛苦悲伤绝望软弱的情绪都压了下去,只是以纯粹的理智来判断他需要什么,应该怎么做。
极度的冷静,也极度的疯狂。
众人谁也不知道这时候该干什么,只能在一片死寂而诡异的气氛中,默默地在周围等着。
绮里晔在那里睡了三个时辰,白翼不敢违逆他的命令,到了时辰,便准时给他解开睡穴,叫醒了他。
绮里晔睁开眼睛的时候,那双凤眸仍然是沉静得没有一点波澜,仿佛不过是刚刚闭上又睁开一般。像是一具受到了召唤而醒过来的人偶,死气幽幽地坐起身来,再次吃了一点东西,然后便开始做准备。
他一贯的习惯,就算是在战场上,也仍然穿着那一身繁复华丽浓墨重彩的宽大衣袍,并且极少穿戴护身的甲胄,也几乎不随身携带真正意义上的武器。
这是对于他本身实力的自信,也是强大到了一定程度,对自己更高的要求。不需要依靠甲胄来保护,任何东西都能被用来作为武器,或者干脆便是根本不使用武器。
但现在他穿的,是一身轻便利落的战袍,窄袖束腰,便于活动。他自己没有准备这种衣服,这一身战袍还是从一个跟他身形相仿的将领那里临时拿过来的,他也丝毫没有在意。
战袍里面穿着跟水濯缨身上那一件相同的银丝软甲,这种银丝软甲在蚩罗墓里面被找出了一整套,大大小小总共有五六件。水濯缨虽然知道绮里晔一般不穿护甲,但为了以防万一,之前还是让玄翼帮他带一件在身边。
身上带了大量的暗器和毒药之类,都是从“蛇信”暗卫那里搜集过来的,能用这些就尽量用这些,可以节约体力。
他以前还没有到飞花拈叶皆可伤人的境界时,用得最顺手的长兵刃是长剑,东仪将领和“蛇信”的人身上都带有长剑,拿出来给他选,他只扫了一眼,淡淡道:“要更好的。”
众人只能去西陵皇宫里寻找,西陵皇家的底蕴也不浅,最后找出一批藏在宝库中的名剑。绮里晔挑了一把不够,又挑了第二把,双手上的两把剑一长一短,一刚一柔,都是堪称神兵级别的绝世宝剑。
三千个抱着必死决心的西陵将士,绝非儿戏,不是给他用来考验自己提高自己的时候。三千生杀大阵要的便是一个人杀尽三千人的死亡之酷烈,罪恶之极致,不能再有本来就来自于阴间的泥黎阴兵掺和在其中。无法命令泥黎阴兵在身边保护自己,再没有足够的准备,他根本连活都活不到最后。
众人在旁边看着,背后一阵阵寒意直冒上来。
平日里永远宽袍缓带,从来不穿护甲不带武器,却强大得仿佛无论什么也无法对他造成伤害的绮里晔,现在越是这般全副武装,就越说明他即将面对的凶险之甚。
绮里晔全部准备停当,上了马,朝皇宫外面走去。
这时已是凌晨,东方的天际最早升起了清冷的微光,一层层地冲淡原本漆黑如墨的夜空,远山的剪影在朦胧天光中渐渐地清晰起来。
深秋十月里的大地,已经褪去了鲜明艳丽的色彩,在半明半暗的晨光中,更是仿佛一切颜色都辨不分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黑。
盛京城外的莽莽荒野上,散着一些零零落落的篝火。火焰大都已经快要熄灭,只有灰烬掩映中炭火的余光在微弱地闪烁,在逐渐亮起的天光之下,显得更加暗淡。
最后一批仍然坚守在战场上的西陵将士,此时正围着零散的篝火,就在这荒野上休息。
他们今天本来已经被东仪军队包围,正在背水一战的时刻,但入夜的时候东仪军队突然停了下来,只是围着他们,却不再进攻。对方的说法是,念在他们誓死殉国的骨气上面,给他们一夜时间休息,然后再堂堂正正地战死沙场。
这些西陵士兵们都是抱着必死之心,也不在乎对方如何,多一夜的时间对他们来说正好。
东仪军队在距离他们数里远的地方,也已经就地扎下了营地,远远望去黑压压的一大圈,截断了他们的退路,他们就是想临阵脱逃也没有地方逃。
晨光渐渐明亮起来的时候,在东仪军队的那个方向,出现了一骑人马。
那是唯一的一骑人马。马是赤色汗血马,人身上一袭玄色战袍,手中持了双剑,刚刚升起的晨光照在两把长剑之上,映出清泠泠的耀眼光芒。
“是东仪皇帝!”
这些西陵将士们征战沙场已久,大都在战场上见过绮里晔,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个气场如妖如魔般的身影。众人猛然从地面上跳起来,刚刚还在睡觉的,也全都一下子清醒了。
绮里晔纵马缓缓地走过来。他的周围和后面一个人也没有,东仪军队们都停留在距离他很远的地方,泥黎阴兵则是连出现都没有出现在战场上,没有看到那显眼的金黄色。
西陵将士们看着绮里晔一人一马越走越近,都有些疑惑不解。
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东仪皇帝还徒劳地想要来招降他们?但那又何必一个人走出来,手上也不会这样拿着两把长剑。
绮里晔在距离西陵军队不到十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以往妖异而艳丽得摄人心魂的面容上,这时只有一片寂静的沉沉死气,不带一点表情地开口。
“孤只有一个人,你们想杀孤的话,可以一起上。”
他的语气仍然很平,但就是那种没有任何情绪的语调,从骨子里面透露出一种无形的轻蔑来。
这种语气一下子便激怒了西陵众将士们。他们确实只是一群残兵败将,是西陵最后的军队,但也容不得对方这般轻视他们。他们这边有好几千人,对方不过区区一人一骑,竟然敢放出这么大言不惭的话来?
对方是东仪皇帝,而他们反正一心都是想要战死沙场为国殉葬,要是万一真能杀了东仪皇帝,那也是绝对够本。
“上马!东仪皇帝既然自己来找死,我们成全了他!”
西陵士兵们纷纷翻身上马,扬起旌旗,手提长枪,高呼着朝绮里晔冲过来。绮里晔手中的双剑横于面前,座下赤色汗血马嘶鸣一声,一对前蹄高高抬起,朝前方狂奔而去,冲入西陵军队的人群中。
双剑一左一右的剑尖从人群中划过,拉开长长一串汹涌飞溅的鲜红色血花,染成天际第一缕照亮苍穹的艳丽霞光。逶迤远山之上展开金色的万丈光芒,在群山之间拉出一道道光影鲜明的褶皱。滴血的锋利剑身之上,正承载着刚刚升起的朝阳,犹如那耀眼夺目的光芒透过了剑身,几欲磅礴而出。
……
夜色已深,漆黑的夜幕中没有一颗星子,只有当空一轮满月,硕大得出奇,朦朦胧胧地悬挂在夜空中。
满月的颜色并不是银白,而是诡异的橘黄,周围一圈雾蒙蒙的光晕,赤红如血染成。月光也不明亮,苍黄而昏暗,仿佛笼罩着一层妖异诡谲的雾气。月亮因而显得更大更模糊,带着一种像是悬挂在人头顶上的压迫感,犹如天空开了一只巨大的妖魔眼瞳,近在咫尺地幽幽俯视着人间。
月色朦胧,光晕成赤,为妖鬼凶灵出没之夜,必现血光。
盛京城外的荒野上,满地鲜血如川如海,映照着夜幕中的赤月红光,那妖异而鲜艳的颜色更加浓重万分。
地面上全是一堆堆横七竖八的尸体,堆积成山,山下便是大片大片的血泊。大部分被压在下面的尸体都是完整的,身上只有唯一一处伤口,在脖颈处或者心脏处等地方,干脆利落,一剑致命,没有一丝一毫的力道浪费。
而在上面的尸体就远没有这般干净。身上到处都是伤口,满身浴血,断手断脚,死得惨不忍睹的不计其数,身边的武器残缺不全,很显然死前经过了长时间激烈的拼杀搏斗。可以想象那时的场面,是何等血腥而惨烈。
尸体上插着的断刀断枪,倒映在犹如镜面一般静止的血泊表面,原本银亮的刃尖,也被染成了鲜血的颜色,镀上一层赤红的光芒。
犹如地底最深处的炼狱朝人间打开,刚刚发生过巨大屠杀的修罗场出现在这个世界之中,血腥之气和阴煞之气冲天而起。
在这一片惨烈无比的尸山血海之中,只有一个还站立着的人。
那是一个血人。
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是鲜血,像是刚刚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早就看不清原本的衣服颜色,甚至连面容都彻底被浓浓的鲜血所覆盖。
鲜血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尾上挑的凤眸,同样也是血一般的赤红色。然而此时那双凤眸却像是无力睁开一般,阖上了一半,占着血珠的睫毛直往下沉。
绮里晔靠在插在地面的一把长剑上,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那上面,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着不倒下去。
他的身上,最外面一层玄色战袍早就已经破成了无数块碎布,散落在战场上的无数血泊之中。里面穿的银丝软甲,在开始的时候还能替他抵御刀枪,但在无数次的利刃加身之后,坚韧无比刀枪不入的宝衣终于还是支撑不住,系着软甲的带子被割断,软甲也落下来掉在了不知道什么地方。
现在他这一身彻底被血染成暗红色的衣裳,是他本来白色的中衣。那些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层层叠叠浸透衣服布料,染了无数重,早就分不清彼此。
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和猩红,尽管竭力地睁着双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干脆便闭上了眼睛,缓慢地从怀里取出一颗像是人类眼珠一样的球状果实,放入口中吞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上有多少处伤口,从好几个时辰前开始,他就已经数不清了。也不知道他到底流了多少血,要不是有能够强效止血镇痛,再生血液的赤血鬼目在,他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了不知道多少次。
从蚩罗墓里面带出来的那些赤血鬼目,后来由东仪军队带到了战场上,做紧急救命之用。因为有泥黎阴兵在,东仪军队的伤亡率很低,这些赤血鬼目没有被使用掉多少,全都被他一个人带上了战场。
他在这一整天里,几乎没有停过一分一秒,更没有吃过东西喝过水,就是把这些赤血鬼目当做糖球一样来吃。
赤血鬼目在他的身体里面,飞快地修复着他的伤口,补充着他的血液,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身体在发出到了极限的扭曲尖叫声。但无论怎么快,却总也跟不上他受伤和流血的速度。
他的灵魂像是在另一个高度上控制着他的身体,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每一个动作都只是凭借着本能和意志。本能的移动,本能的躲避,本能的杀人。
将近十个时辰的时间,他就是这样撑下来的。
十人、五十人,一百人、五百人、一千人……直至三千人的最后一人。
似乎是因为吞服了太多的赤血鬼目,他的身体已经对药效产生抗性,现在的这一颗吞下去,远没有之前一开始时的效果。他只是感觉摇摇欲坠的身体似乎稳了一些,睁开眼睛,眼前总算不是一片黑暗,但仍然晃动着血红色的阴影和光斑。
不过这已经没关系了,三千人他已经全部杀光,现在的身体状态如何,并不重要。
他望向远处,模糊的视野里,隐隐约约地看到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女童身影。
女童手中拿着一把巨大的笔,笔管是一根森然的长长白骨,笔尖不知是什么黑发毛发制成,看过去十有八九是人的头发,正以地面上那些血泊中的鲜血为墨,飞快地在地面上画着什么。
她每一笔下去,那些本来已经半凝固的鲜血,便像是活过来了一般,竟然自己哗啦啦地轻微流动着,随着她的笔尖落地,而自己跟随流淌过来,在地面上形成一道道时粗时细,时长时短的鲜血笔迹。
东仪的其他所有人,都站在这片修罗场的外面,一个个带着满脸的惊骇悚然之色,望着眼前的一切。
绮里晔禁止任何人靠近,以免影响三千生杀大阵的成形,所以他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天空中血月的光芒,和地面上血海的浓色,映照在整个天地之间,把他们的全身也都映成了血一样的赤色。
没有一个人发出任何声音,空旷偌大的荒野上,站立着数千个人,竟然只有一片诡异的死寂。
所有人都望着战场中间的绮里晔和贺兰魑。贺兰魑小小的身影,在一片尸山血海中显得极为渺小,但她笔下的三千生杀大阵,却正在飞快地成形。
围绕着在最中心的绮里晔,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法阵,里面的士兵尸体和鲜血血泊,被一道道血迹连缀在其中,显露出一个个远古的神秘符咒的形状,繁复而又诡异,透着越来越浓的冲天阴气。
贺兰魑终于画完最后一笔,三千生杀大阵完整成形,她迅速朝后退了开去。
随着这最后的一笔落下,三千生杀大阵里面所有的鲜血,突然像是无数有了生命的血色水滴一般,开始缓缓地悬浮到空中。围绕着圆形的大阵,由慢至快,由低至高,哗啦啦地旋转起来。
地面上的大阵形状彻底消失,刚刚还流淌了满地的血泊,现在地上连一滴血都没有剩下,全部被卷到了空中。
就像是蚩罗墓中壁画上画的一样,那无数的鲜血血滴,在绮里晔上方的半空中汇聚成一片巨大的猩红色血云,低低地压在荒野的上空,遮天蔽月,颜色浓得惊心动魄。
“后面的天空!”
有人指着空中惊叫起来。血云之后的苍穹,已经完全换了另外一种模样,不是一般的黑夜夜色,而是一种纯粹而诡异的黑暗。没有一丝一毫的光亮,与其说是一种颜色,不如说是一种状态。
就像是另外一个未知的时空,充斥着仿佛能把人吸进去的恐怖力量,天地交接的地方,景物和光线都出现了怪异的扭曲,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正在撕扯和揉捏这个世界。
血月黯淡,天象妖异,通往冥界的大门已经在阳世打开。
天空中的血云在聚集到最浓的时候,陡然间化作血红色的暴雨,倾盆而下。
绮里晔站立在血云的下方,朝天空仰起头,闭上眼睛,浓浓的血雨哗啦啦地倾泻在他的身上,一下子便淹没了他整个人。
血雨全部落完之后,地面上只余一片鲜血的血泊,倒映着夜空中朦胧的巨大满月,血泊里再无绮里晔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