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明弹的光线十分明亮,墓室墙壁上的那些血红色眼睛在强光的照耀下,像是随时会流出鲜血来一样。这些眼睛都没有眼睑和睫毛,只是一颗颗裸露在外的眼珠子,镶嵌在墙壁上,仿佛所有的眼睛都在以一种狰狞怨毒的目光望着众人,极度的诡异。
水濯缨正在墓道口,看见这无数只眼珠子的时候也被吓了一大跳,立刻开了透视能力去看这些眼睛到底是怎么回事。
它们似乎就只是单独被镶嵌在那里的,后面是坚实的墙壁,并没有其他东西。只是光凭这些眼珠子本身,就已经够诡异够恐怖了,显得墓室里面鬼气森森。
这么妖气冲天的地方,没有人敢轻易进去,但墓道只通往这个墓室,他们除了这条路以外别无选择。
第一颗照明弹只燃烧了几秒钟就熄灭了,众人的注意力全在那些眼珠子上面,都没来得及去看墓室周围的情况。玄翼只能再投了一颗照明弹进去,这一次水濯缨才看清楚这个墓室的全貌。
墓室很大,足有将近两丈高,下半部分呈四四方方的正方形,但上方的穹顶却是圆弧形的,对应天圆地方的概念。从方形逐渐过渡到弧形,两种空间形状连接得天衣无缝,完美无缺,线条柔和圆融,没有一点生硬转折的感觉。
这种构造无疑是极难建成的,水濯缨在前世现代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室内空间,古人的建筑技术着实是不可思议。
墓室里除了两边各自一排两人才能合抱的金丝楠木柱子以外,没有多余的摆设,十分开阔空旷,也正因为此,显得更加宏伟大气。
墓室的布置极为奢华,地面和墙壁全部用华贵的各色大理石砌成,巨柱上缠绕黄金雕塑的神兽,饰以大量明珠异宝,华光辉映,金彩闪耀。
墓室的一端摆着一具巨大的棺椁,外层的椁是用水晶雕琢成的,晶莹剔透,里面一层的棺倒是不透明,不过从映照出来的颜色和纹路来看,应该是某种珍奇木料。
棺椁边上有数十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人俑,有男有女,都是侍者侍女模样。人俑是上等石料雕刻而成,身上本来应该穿有整齐的衣服,在数千年的时间里早就腐朽殆尽,散落成了一地的灰尘。不过从那些灰尘里夹杂的大量金银丝线、珍珠宝石,就可以看出衣服的华丽程度。
除了墙壁上那些不知道为什么镶嵌在那里的血红色眼珠子尤其诡异恐怖以外,整个墓室恢弘华丽,奢侈程度丝毫不逊色于东仪皇宫。若是把里面数千年前的东西都当古董来算的话,拿出去价值简直无法估量,单是那些金丝楠木黄金雕塑的柱子都不知道要值多少钱。
照明弹燃烧的时间很短,水濯缨没来得及看细节,只确认了墓室里面的两处机关。
一处在他们对面的一扇门前面,是安装在门内的一块千斤巨石,开门便会落下,砸在进门的人头上,同时堵死门后的墓道。
另一处是在墓室尽头的那具棺椁周围,是一圈陷阱,陷阱中装满暗红色的半固态物质。原本应该是有剧毒或者有腐蚀性的液体,在漫长的岁月中已经蒸发凝固了,但效果估计还在。
这些机关看似很粗笨,没有什么技术含量,但其实正是这种古墓中最应该使用的机关。因为无论什么样的精妙机括,用钢铁和木料制成的话,在以千年为单位计算的漫长时间中早就已经锈蚀腐烂殆尽,现在根本无法使用。只有那些最原始的石头、流沙、陷阱之类,才能从数千年前一直保存到现在。
这两处机关只要不走过去都没有事情,水濯缨说明了两处机关的位置,让众人小心不要靠近,队伍就打着火把一个接一个地进了墓室。
棺椁前有一座边缘镶嵌着黄金的巨大石碑,上面刻满了上古文字。水濯缨和绮里晔研究了这么长时间的上古文字,现在也算是半个专家,从碑文记载的内容来看,棺里葬的应该是蚩罗族的一位旁支皇亲国戚,血缘关系很偏远,按照现在的算法,都已经出了五服之外了。
蚩罗墓里葬的都是王族,这种七大舅八大爷的皇亲国戚,也只能葬在靠边的地方。但这里的墓室就已经有这等规模和财富,蚩罗墓中心地位更高的那些直系王族安葬的地方,简直不敢想象。
水濯缨最好奇的是墙壁上那些血红色的眼珠子,走近了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眼珠子尽管极为逼真,有着黑色的瞳孔,血红色的虹膜,周围甚至还有惟妙惟肖的细细的红血丝,但并不是真的人的眼球。
它的内部没有晶状体和玻璃体,而居然有保存完好的胚芽和子叶结构,似乎更像是……一种果实或者种子?
“这应该是古籍上记载的赤血鬼目。”
绮里晔走过来,在水濯缨后面开口说道。
水濯缨被他一说,这才想起来他们之前在一卷翻译出来的上古文书上,看过一段叫做赤血鬼目的果实记载。
这种果实是由南疆密林中一种名叫鬼血藤的藤蔓结出来的,外观酷似人的眼球,其实是一种罕见的药材。内服止痛,外敷止血,迅速治愈重伤,虽然不像优昙婆罗花那样能治百病解百毒,但药效也已经算是十分强大了。
关键是赤血鬼目并不像优昙婆罗花那么难得,在上古时期,算是一种很多人在受伤危急时都能用得上的救命药材。
不过鬼血藤在上古时期就已经越来越少,赤血鬼目也随之再难寻觅,随着稀缺而越来越珍贵。后来鬼血藤灭绝,上千年没有在大陆上出现过踪影,早就几乎被遗忘了。
这里竟然留存着这么多赤血鬼目,看四面墙壁上密密麻麻一直镶嵌到天花板,少说也有三五百颗。
赤血鬼目是果实而不是丹药,没有保质期,这种果实能像古莲子一样历经数千年到现在而完好无损,药效恐怕也还在。
“传令出去叫一批人进来,先把这些赤血鬼目都挖下来,其他的财宝都可以靠后。”
水濯缨再三确认过墙壁上镶嵌的赤血鬼目后面没有任何机关,挖下来也不会牵动任何危险,这才下令让莲花峰外面的士兵们进来。
财宝还是次要的,蚩罗墓里面多得是,但这种能救命的赤血鬼目,比财宝更重要。
因为蚩罗墓的探索可能会经历一段很长的时间,所以绮里晔和水濯缨也不打算等到全部探望完了蚩罗墓再让人进来,探过哪些地方就先搬运哪些地方的东西,尽量提高效率。
这一处主墓室的旁边还有两个规模小很多的耳室,四个配室,里面葬的是这位皇亲国戚的亲眷。这些耳室配室不如主墓室那么恢弘奢华,不过也是金碧辉煌,里面珍宝无数。不过大部分木料制成的家具都朽烂了,一碰就化作灰土崩落一地,能保存下来的除了金银宝石以外,就只有陶瓷铜器。
但这众多墓室里,加起来总共有五个门,每个门都一模一样,后面都是一条黑漆漆的墓道。蚩罗墓的迷宫构造在这里就已经开始了,这五条墓道里面只有一条是通往墓中心的,其他的都是死路。不知道走哪条的话,就只能冒着风险,一条一条地去试。
开凿墓道的工匠们负责修建的就是这片地方,所以那张线索图里面,有标出应该走的是主墓室里面那条带着巨石机关的墓道。
两个机关师靠着水濯缨的透视能力,挖开墓室墙壁上合适的位置,先破坏了千斤巨石上的机括,保证巨石不会砸落下来,众人才打开门,继续往墓道深处走去。
……
北晋,邺都,太子府。
聿凛快步穿行在幽暗阴冷的地道中。在石室外面看守楚漓的侍卫刚刚过来向他禀报,楚漓又是整整两天什么都没吃,从昨天起甚至连送进去的饮水都没动过一口。
一般人两三天不喝水就活不下去,眼看着事态严重,怕是得闹出人命来,他们才赶紧又去禀报聿凛。
聿凛听到的时候,估计是楚漓又在闹绝食来逼他放她出去。这个绝食应该也不是真的绝食,因为她根本没有那么狠的性子,对身体也从来十分顾惜,不会让自己受一点委屈,更不用说活活挨饿挨个两三天。
即便她真有这个绝食的念头,也不可能绝食得了。
只是她现在闹的花样越来越多,他正在考虑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冷处理,把她一个人单独关在房间里,干脆带在身边可能还更好点。尽管两人之间的矛盾冲突也许会更激烈更尖锐,但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至少还放心一些。
到了石室的铁门前面,刚刚打开铁门的一瞬间,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从里面扑面而来。
聿凛在原地猛然停住脚步。
这时候是晚上,外面的地道里点着火把,石室里面却没有灯烛,一片黑暗。他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看不清石室内的景象,心脏却骤然冲到了喉咙口。
怎么会有这么浓的血腥味?
他在那里只站了一秒钟,转身夺过后面一个侍卫手上的提灯,大步走进石室里面。然而只跨出一步,就再次停了下来。
他的脚下,靴子踏着的青石地面上,是一大片黑红色的血迹。
血迹已经干涸了,在提灯的光芒下泛出粘稠的猩红光泽,从石室的角落里流淌出来,蜿蜒过整个石室。犹如黑暗中伸出一只死亡的血手,以一种痛苦挣扎的姿态,伸到他的脚下。
“砰!”
聿凛手中的提灯一下子跌落在地面上,灯油从里面泼洒出来,在地面燃起一片熊熊火焰,照亮了石室角落里的景象。
楚漓仰面躺在石室角落里的床边,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床上浅黄色的被褥床单更是几乎被染成了黑红的颜色。从血迹来看,她似乎是床上摔下来的,在地上仍然流了很长时间的血。更多的鲜血在她的身下汇聚成一大片黑红的血泊,流过大半个石室的地面,沿着地砖的缝隙渗透开去。
到处都是惨烈无比的干涸的鲜血,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黑红色。
聿凛微微张开嘴巴,却像是嗓子眼里突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空气一般,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他想动,却完全无法动弹哪怕一步,四肢百骸都像是结了冰一般,死死地凝固在原地,只有透骨的寒意渗透进他的全身,冻结住他的血肉。
“殿下!”
外面的侍卫见石室里起火,连忙赶了进来。但石室的地面是整块冰冷沉重的青石砌成,不可能起火燃烧,泼出来的灯油不多,地面上的火焰很快就熄灭了下去。
侍卫们的声音像是惊醒了聿凛,但他根本没有理会后面一脸惊诧的侍卫们,而像是终于有了动弹的能力,一步步朝楚漓走过去。
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面一般,软得没有丝毫力道,似乎动作很急,然而实际上缓慢得出奇。
那些血是从楚漓的左手手腕上流出来的。石室里面没有任何能用来切割的锋利东西,她手腕上的伤口参差不齐,看上去也并非利器切割,而竟然像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她的嘴角和脸颊上同样沾满血迹,似乎被来回蹭了很多次,蹭得到处都是。手腕上的伤口,应该是她用牙齿硬生生地咬开,咬一次的口子太小,所以她咬了很多次,才会咬成现在这个样子。
自己咬开自己的手腕,跟割腕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割腕一刀下去干脆利落,不过是眼一闭心一横的事情,然而要一点点地亲口把自己咬成这个样子,忍着钻心的剧痛,感受着自己的血肉在牙齿下崩裂开来,单是想象一下都觉得汗毛倒竖。
她以前那么怕疼怕受伤的一个女孩子,那时候是有多崩溃多绝望,才能对自己下得了这种狠心?
聿凛的手抖得几乎抬不起来,落到楚漓的脸上,触手已经是一片冰凉。
他剧烈地颤抖着手,去探她的呼吸,试她的心跳,摸她的脉搏……什么都没有。
她死了至少有两个时辰了,身体已经僵硬,他把她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甚至看到她的后颈处出现了一片片紫红色的斑纹,那是人死后尸体上的尸斑。
她死得并不平静,苍白染血的脸上,还留着那种痛苦的表情。因为嘴角和脸颊上都是血迹,上面清晰地留下了泪水冲刷开血迹的泪痕,她应该是一边流着泪一边死去的,也许是因为痛苦,也许是因为恐惧,也许是因为绝望。
聿凛跪在地上,全身似乎没有了任何力气,却偏偏死死地抱着楚漓,仿佛没有任何人任何力量能从他的怀里把楚漓夺走,包括死亡。
可是她已经死了。
上一次他进石室的时候,她哭着求他放她出去,说她受不了这个地方,再在这里待下去她会疯掉。那时他以为她不过是在做戏,冷硬着心肠,毫无留恋地甩开她的拉扯,只给她留下半幅撕裂的衣袖,关门而去,把她一个人留在这个黑暗幽闭的石室里面。
她并不是做戏,她表现出来的都是真的,没有人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做戏。
她是真的受不了,这里把她逼到了崩溃,逼到了发疯,逼到不得不选择这般惨烈的死亡。
不,不是这里,而是他。
是他把她强行囚禁在这里,在她痛苦到极点,连自己的自尊心和好强心都抛在一边,苦苦哀求他的时候,仍然残忍地对她置之不理。
他冰冷地从石室里转身离去时,已经掐断了她的最后一线生机。
是他逼死了她。
以前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性情温和的人,爱上她之后,为她一再地付出,一再护着她,宠着她,让着她,结果换来的却是她一再的逃离。幕后者杀了莫秀容嫁祸到她身上,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相信她,而她却是毫不犹豫地再次离开他。
所以他愤怒,心寒,觉得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既然对她好她不领情,那他也没必要再宠着她,她想逃,他就用强硬手段驯服她再也不敢逃。即便死,她也只能死在他身边。
现在她真的死了,永远不会再逃跑,永远会留在他身边。
聿凛的喉咙里发出一道含糊不清的声音,那是痛到了极点,不受控制而发出来的呻吟。
仅仅在几个月之前,她还是个健康,活泼,快乐,充满生机的女孩子,是跟他两情相悦的妻子。晚上在太子府等着他回来,跟他一起吃晚饭,经常拿着一些她新做出来的点心和菜式非要他品尝,在床上的时候玩出无数种千奇百怪的花样来,把他调戏得面红耳赤。每天早上醒来,她一定会把他扑在床上,在他嘴唇上落下一吻,她说那是表现夫妻恩爱的早安吻。
而她现在躺在他的怀里,已经是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他说话,对他欢笑。
她只有惨烈而可怕的未来,并且在不久之后,就会以最残酷的方式呈现在他的面前。六个时辰后身体大片变色,十个时辰后彻底冰冷,二十四个时辰后开始腐败,一个月之后开始骨化,最终化作一具森然腐朽的白骨。在黑暗死寂的地下,与棺木和蛆虫为伍,渐渐变成尘埃。
聿凛的手颤抖着抚摸上楚漓的头发、后颈、脊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触碰的是什么地方,动作充满了极度的痛苦和恐惧。
每一次碰到她,那种冰凉僵硬的触感就再一次地向他确认她已经死亡的事实。然而他现在多碰她一次就是一次,时间流逝得冰冷无情,他以后再也碰不到她。
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让时光倒转回她还活着的时候,他一定会打开石室的铁门,敞开太子府,让她想走出去就走出去,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走到他永远找不到的天涯海角,哪怕他一辈子看不见她都行。
因为那时她至少还是活着的。
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有无数的可能,死了却什么也不会再有。
她即便一次次地离开他,除了他的感情以外,终究从来没有伤害过他。而他对待她更加残忍百倍,夺走了她的自由,夺走了她的健康,夺走了她的理智,最终夺走了她的生命。
她死了,也用最狠绝的手段报复了他。把他一个人留在这世上,留在没有止境的悔恨和痛苦之中,日日夜夜忍受煎熬,永远得不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