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濯缨怀孕之后,就算不怎么出皇宫,在宫里她去的每一个地方,碰到的每一件物品也都要经过严格的检查,就怕有个万一。要是这信件上真有什么问题,她只是这么远远看一眼,不亲手碰到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事。
信上的内容大约是不少,水濯缨看了片刻才看完,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隐约露出些许激动和期待来,直接朝雪儿走了过去。
在场的其他暗卫都不认识雪儿,玄翼也只是在一年多以前雪儿被送进宫见绮里晔的时候,见过雪儿一面。不过美人他实在见得太多,雪儿虽然漂亮,还没有到那种惊艳得看过一眼就再也忘不掉的程度。而且都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他这时候见到雪儿,只感觉她有些面熟而已,没想起来她是谁。
玄翼跟着水濯缨走过去,其他的护卫也跟在后面,水濯缨走到雪儿面前,雪儿微微一笑:“皇后娘娘请随我来。”
说着便转过身,领头朝御花园深处走去,水濯缨跟在她后面。
玄翼一脸疑惑不解,赶紧也跟上去:“皇后娘娘,您要去哪儿……”
“我需要过去一趟。”水濯缨头也不回地说,“没关系,不会有事情的,你一个人跟着就可以了。”
她都这么说了,玄翼尽管奇怪,也只能不再说什么。皇后娘娘比他们聪明得多,她都判断没有危险了,那应该就是没有危险。他一个当下属的,主子不告诉他的事情,他不可能去刨根问底。
能找皇后娘娘过去,而皇后娘娘说没事情的,应该就是柳庄主。皇上虽然不待见柳庄主,但柳庄主也不是什么恶人,皇后娘娘没有说他不能跟着,那他只要跟着保证皇后娘娘的安全就是了。
雪儿领着水濯缨一路往御花园的深处走,很快走到了一座放置杂物的废弃小屋前面。
玄翼一下子想起来,这间小屋下面有一条出宫的密道,还是几年前皇后娘娘发现的。后来不需要用到这条密道,为了安全起见,密道很早就被封了。
雪儿走进小屋,水濯缨和玄翼也跟了进去,玄翼惊讶地望着雪儿打开小屋窗户底下的一块石板,露出下面一条黑漆漆的地道。
地道之前被土石堵了起来,不过也只是堵了一下而已,并没有完全倒塌,费大气力去挖的话还是挖得开的。现在这地道已经又被重新挖通了,从挖掘的痕迹上看,很显然是最近的事情。
玄翼拦住雪儿:“这条地道是你们挖通的?”
有一条可以从外面通往皇宫内,而他们都不知道的地道,就算是柳庄主挖出来的,那也是皇宫安全的隐患,他还真是不能不多问一句。
“是的。”雪儿带着歉意说,“我们主子有事情需要见皇后娘娘一面,但是没法直接进皇宫,皇上在的时候也不可能让见,所以只好出此下策……放心,除了主子的人以外,没人知道这条密道被挖通的事情,这次之后我们也会把密道重新堵起来。”
玄翼虽然下意识里还是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也没什么可说。
毕竟自从上次皇后娘娘对主子家暴并且逃出去找柳庄主之后,柳庄主再想光明正大地见到皇后娘娘,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估计刚一进皇宫大门就被主子一掌打飞出去了。尤其是皇后娘娘最近怀着孩子,主子的占有欲更加丧心病狂,不这样偷偷摸摸的话,着实是没法见到皇后娘娘。
地道里面的墙壁上插有火把,雪儿先下去点亮了火把,照亮已经被清理干净的地道。玄翼抢在水濯缨前面先下了地道,确认下面没有问题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扶着水濯缨下来。
“没事。”水濯缨说,“我虽然怀着身孕,也不是一碰就会倒,自己能走路。”
玄翼只好退开半步,但仍然跟得很紧。这地道里黑洞洞的,地势又不怎么平坦,皇后娘娘怀着七个多月的身孕,哪怕不小心绊了一下都是大事。
雪儿在前面举着火把带路,水濯缨走在后面,玄翼就紧跟在她旁边一步远的地方。
这条密道从御花园走到宫外,以水濯缨现在的速度慢慢走的话,要走上将近一个时辰。玄翼怕水濯缨累到,走到一半非要让她停下来休息片刻。
“这密道里太阴冷。”雪儿说,“前面有休息的地方,请再往前走一小段。”
密道半中间果然特意布置出了一块地方,地面上铺着皮毛,设了座椅,还有用来取暖的铜炉和炭火,很显然就是专门为水濯缨休息而准备的。
玄翼这时候算是比较放心了。柳庄主对待皇后娘娘一向没得说,就连这密道中间休息的地方,也考虑得这么周全。
水濯缨在那里只坐了片刻,就起来继续往前走,她这一路上虽然不怎么说话,但看那样子像是急着出密道一样,一直走得有些赶。
走出几步,雪儿对玄翼道:“前面还有一半的路,麻烦这位大哥把暖手的手炉给皇后娘娘带上吧,免得冻着了皇后娘娘。”
休息的地方有一个女子用的那种黄铜小手炉,刚才没有带上,玄翼便折回去拿。
没想到的是,他刚刚走到那边,突然直觉不对,猛然转过身来,正看到雪儿伸手在密道的墙壁上一按,密道上方响起一阵轧轧的机括声响,飞快地落下一道重达千斤的厚厚铁板,像一道严严实实的大门一般,轰然砸落在地面上,一下子隔开了他和水濯缨以及雪儿!
“皇后娘娘!”
玄翼大惊失色,一掌拍在那道铁板上,然而铁板上方只是扑簌簌落下一片尘土来,纹丝不动。
地道两边的墙壁也都做了加固处理,看着跟普通的土墙面差不多,其实坚硬牢固得跟砖石一样,光靠双手根本不可能挖动。
“皇后娘娘?”玄翼拍着铁板朝着对面大喊,“……您还在不在那边?”
就在这时,密道两边看过去平平常常的墙壁上再次传来一阵轧轧的响动,墙壁上出现了一排排黑漆漆的洞口,紧接着便是嗖嗖嗖一阵破空之声,两边洞口中密密麻麻地射出了无数的利箭!
这密道只有半丈宽,两边同时射出无数的利箭来,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来不及躲避,也不可能挡得住这么多的箭矢。
玄翼当了这么多年顶尖杀手和暗卫,锻炼出来的反应速度几乎已经到了人类的极限,没有徒劳地往后退去,而是在电光石火般的一瞬间朝地面上扑倒下去,整个人紧贴着地面平趴在地上。
“嗤啦啦……”
数十支箭矢贴着他的后背、臀部以及大腿后侧,左右交错地穿过去,传来一片血肉被穿透的沉闷声音,鲜血血花飞溅而出。
那些箭矢射出来的洞穴,并不是贴着地面开的,所以从最底下射出来的箭矢,距离地面还有大约三寸多的距离。尽管已经小于一般人身体的厚度,但还不至于射中人体内致命的器官。
然而左右两边射向他头部的两支箭矢,却不可能避得开去。玄翼在趴下的那一瞬间,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匕首,挡开了右边射过来的那支箭矢。
左边来的一支箭矢没有武器可以抵挡,他不得不伸手直接去抓。箭矢虽然并不粗,但从机关里面刚刚射出的一瞬间,速度极快,他尽管在手上已经运足了最大的劲力,那支箭矢还是嗤地一声瞬间射穿他的掌心,几乎整支箭都从他手中穿了过去。
箭尾留在他的指间,锋利的箭尖堪堪在他眼睛前面停下来,凶险地微微颤动着。要是这箭矢再往前一寸,他的头颅现在已经被射穿了。
玄翼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满身都是冷汗。纵然他当杀手的时候也没少受过重伤,但身上被箭矢横着穿出数十个长长的血洞,手掌心又被整支箭洞穿,换做一般人早就痛得昏了过去。
幸好,密道中的箭雨只有这么一波,否则要是再来一波的话,他必死无疑。
玄翼用全身唯一完好的右手折断了穿透左手的那支箭,把箭尾从手掌心中拔出来,然后极其艰难地以右手支撑着身子,缓缓地站起来。
他没有时间包扎伤口,身上那么多伤口也根本包扎不过来,只能这样半弯着身子,右手扶着洞壁,一步步往地道另一端挪去。
尽管他这个样子,可能等不到走出地道就会倒下去,但他还是必须往前走。
现在他总算想起来,皇后娘娘刚才在亭子里的那种恍惚失神的样子,他之前也见过一次类似的。
就是在娑夷族的秋收节宴会上面,那个叫芸萱的娑夷少女在主子面前跳舞,主子一直盯着她看。后来那个少女被拉走了,消失在主子眼前的时候,皇后娘娘叫主子,主子那时也是一副恍然回过神来的模样,目光恍惚而茫然,像是大梦初醒一般。
但是主子醒过神来之后,就恢复了正常,而皇后娘娘刚才全程都是这副模样。
铁板并不能完全隔音,这边这么大的响动,皇后娘娘在那边可以听见,肯定会喊他。但是现在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也就是说,她要么是已经被那个宫女制服了,要么就是到现在都没有清醒过来,没有自己的神智。
带皇后娘娘离开的,恐怕并不是柳长亭,她现在面对的,肯定是更可怕的人。
……
铁板另一侧,水濯缨看着雪儿按动机括把铁板放下来,将玄翼困在另外一边,那边传来夺夺夺一片箭矢射入墙壁的声音,竟然没有露出多少诧异的反应。也不上前阻拦,只是带着一种像是困惑像是茫然的表情,望向雪儿。
“怎么回事?”
雪儿安抚地对她微微一笑,温和地道:“皇后娘娘不必担心,您去见主子,带着玄翼大人怕是会不方便,玄翼大人留在那边不会有事的。”
她转向密道另一端。
“请您继续往前走,主子正在密道口等您,您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水濯缨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眼中又缓缓地露出那种激动和期待的神色来。只是这种神情的变化特别慢,生硬滞涩,像是一个心智有缺陷的人,不能像正常人一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感,反应慢上半拍。
她继续跟着雪儿,慢慢地往密道另一端走去。
又走了半个时辰之后,密道终于到了尽头,雪儿打开密道顶端,外面是崇安城中一处偏僻小巷子角落里的一间棚屋。
在那条巷子旁边的一栋楼房顶上,有身着白衣的青年公子,在覆盖满洁白积雪的屋脊上盘膝而坐,膝头放着一把形状奇特的古琴,正在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飞雪中,对雪弹琴。
水濯缨进入密道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在密道里走了一个时辰,外面天色早已全暗,天气也变了。
全是深黑色雪云的夜空中,飞花落羽一般的无数薄薄雪絮,从九天之上轻飘飘地舞落下来,被夜风吹得纷扬而散乱。崇安城上方重重叠叠的飞檐屋脊上,积满了白雪,远远望去像是无数形态各异的冰峰雪岭,连绵不绝,
雪还没有下大,一眼望出去看不清一片片雪花的模样,只能见到一片茫茫的白色。小巷的一角屋檐下,点着一盏灯笼,照着那一方微黄灯光中飘下来的纷飞细雪,折射出一团朦朦胧胧的光晕。
白衣公子的身影在这漫天飞雪之下,也有些许的缥缈迷离。他半披散下来的黑发上,披着白狐毛斗篷的肩膀上,膝盖上放着的那张黑色古琴上,都沾上了一层薄薄的碎雪。
但即便如此,那道姿态优雅而宁静的人影,仍然像是一方冬日寒雪中仍然温润的美玉,蕴藉莹润,自带温意,仿佛触手都不觉得冰凉。
他柔和地垂着眉目,修长优美得同样犹如白玉雕刻的双手落在那张古琴上,从容地拨动着琴弦。
那张七弦琴的模样十分怪异,跟一般的七弦琴全然不同。制成琴身的像是一块极为古老的黑色木料,上面已经有了沧桑斑驳的颜色和纹理。而制作琴弦的,并不是常见的蚕丝,细看之下才能发现,那竟然全是人的头发,乌黑中泛出一种如血般诡异的暗红色泽。
人的头发制成琴弦,其实并不能用,因为一拨就容易断。然而白衣公子的手拨琴弦的动作极轻极柔,并不会把头发拨断,只是也弹不出任何声音来。
天地间只有飞雪静静地飘落,白衣的青年在屋顶上优雅从容地无声弹奏,没有一点琴音,却仿佛能听到流水般柔和绵长的乐声,幽幽地飘荡在漫天落雪之间。
柔和,缠绵,只是带着一种诡异的森森气息。
像是饱含了最温柔的情意,最深沉的思慕,却并不是弹奏给活着的生人听,而是献给一缕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
水濯缨在小巷的中间,面容上带着一种正在做梦一般的恍惚迷醉的神情,迎着纷扬飘落下来的飞雪,缓缓地朝屋顶上的白衣公子走过去。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仿佛天地之间只有他的存在,她只能看得到这个人。
水濯缨走到楼房下方,静静地仰望着上面,白衣公子终于停了弹奏,收起琴,从屋顶上轻飘飘地落下来。
他的眼中带着温柔似水的浅浅笑意,给水濯缨拂去肩头上的雪花,解下自己肩上的白狐毛披风,给她披在肩上。
“我们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