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景园,夏末微雨。
屋内檀香缭绕,莫苒与南锦绣跪坐在屋檐下的竹席之上,膝前是一盘已经下了大半的围棋,莫苒所执的白子略占上风。
窗外,微微细雨徐徐落下,雨水顺着倾斜的遮阳板汇集成偌大的一滴,最终敲落到青色的石板路上,滴滴答答的声音宛如木鱼低吟。
一盏陈年普洱在一旁的架子上青火慢煮,悠然间茶香四溢。
莫苒的围棋技艺且还是南锦绣教授与她的,如今眼看徒弟已经出师,南锦绣面带笑意,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莫苒轻笑着应话说:“您啊,只使了三成功力,我呢,已经是火力全开了,可却还是疲于应付。”
说着,莫苒下意识的用手抚了抚有些寒凉的膝盖。
本是夏季,天气并非寒降,可是只要到了这雨水天气,莫苒的身子便不自觉的会感到丝丝寒意从身体的关节处隐隐而散。
南锦绣看在眼里,以为莫苒是屈腿坐久了,便问:“累了么?是不是坐的太久了?”
莫苒摇了摇头,应声说:“不是!只是觉得有些凉。”
南锦绣眉间轻皱,略有质疑的问:“凉?这立秋还未到,怎么就觉得凉了呢?”
说着,南锦绣温热的手向莫苒的膝盖倾身探去。
只见南锦绣的手刚一触碰到莫苒的身子,一股微凉瞬时间抵上了她的掌心,南锦绣不禁轻声“哎呀”了一声。
“怎么这么冰?”南锦绣弃了凉字,用了一个冰字,在她的心里,这事情俨然已经很严重了。
莫苒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微垂着头轻抚着膝盖应答说:“以前倒还好,就是这一两年,一到阴雨天,这膝盖就会觉得有些寒。”
南锦绣不免叹了一口气,应声说:“一定是你生产时亏损太大,坐月子时又没有料理好身子,你身子本就虚寒,这生孩子又是极耗尽女人身体的事,如果不好生养着,这日后就会落下一堆病根。”
莫苒只是听着,并未应话,她并不善于说谎,每一次南锦绣提起与生产相关的话题时,莫苒总会不自主的撇开自己的眼神,她怕一语说漏,便会被南锦绣察觉出一些什么。
孩子,那是莫苒的命,毕竟是血脉相连,也许有一天,她会告诉孩子们他们的身世,让他们自主去选择是否要认祖归宗,但是莫苒知道,现在并不合适。
如今她以莫苒的身份回来,如果聂家知道了这两个孩子的存在,以聂宸的性子,他一定会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可如若这般,她又要以什么名义接近,孩子们已然认了妈妈,这人前人后这般唤着,又该是怎样的一番闲言碎语。
人前是非,她可以处处设防,这背后碎语,又怎么能是她所防得了的?
南锦绣握起莫苒的手攥在手心里,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你受苦了!谷中医为你开的方子,你可按时服了?”
莫苒点了点头。
南锦绣应声说:“这就好!好好调养着,你还年轻,你们日后一定还有生养的机会!”
一句“你们”,俨然是南锦绣对莫苒和聂宸的期许,莫苒怎么会听不懂。
莫苒唇角微挑,似是打趣一般的说:“您啊,也别把抱孙子的希望都落到我的身上,我生下来的那只能是外孙,聂宸他生下来的才是您的亲孙子呢!”
南锦绣闻言,故作生气一般的用手指轻戳着莫苒的额头说:“你啊!要戏弄你去戏弄聂宸去!我可没精力和你们兜来兜去的!”
莫苒却是淡然的说:“有再一就会有再二,他现在是正当年,不算那些主动送上门来的,只是家里人为他安排的相亲,也够他应付一阵的了。”
南锦绣见莫苒说的平淡,并不见醋意,倒是多了几分冷眼旁观,便嗔怒说:“你倒是不着急?”
莫苒轻笑着应答说:“急什么?他要是寻得良主,也省得烦我了不是?”
南锦绣闻言,不禁叹了一口气,唇边是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轻声说:“看到你和聂宸这么打闹,我倒是想起了和振宇年轻的时候了,我们两个竟也这般斗了半辈子。”
莫苒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南锦绣,在她的印象中,聂振宇寡言,南锦绣清柔,两个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相斗的人,而且,自从她嫁到聂家后,每次回到御景园,虽然见两位长辈间平时很少言语,但是那一般言谈举止间的默契,必定是需要岁月沉积下来才能拥有的东西。
“干爸为什么要搬出去住?”莫苒终于问出了这个她早就揣测良久的问题。
顿了许久,南锦绣目视窗外,望着纷纷的落雨说:“因为他不想斗了,而我也斗不动了。”
南锦绣这般说着,薄唇竟有些微微的颤抖。
莫苒没有继续追问,以她了解的南锦绣,她想说的必然是知无不言,她不想说的必定就是守口如瓶,从她当年得知自己的身世,却恍若无知一般隐忍了三年,莫苒就知道,这一番追问必然无果,索性不问。
莫苒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起来,是辛笛,莫苒拿起电话,起身向外厅走去。
走的远了一些,莫苒才接起电话,应话说:“喂!”
电话那边传来雨水敲击玻璃的声音,看来辛笛所处的地方正大雨倾盆。
听到莫苒的应话声,辛笛忙接话说:“chris小姐!有发现!”
“嗯!”莫苒轻嗯了一声,却也没有问发现的是什么,她已经习惯了在旁人面前抑制自己的好奇心,如果不想让旁人洞知自己的内心,首先要控制的便是自己的好奇心。
辛笛继续说:“我跟踪陆诗蔓到了医院,她去了妇产科,我刚刚拿到了她检验报告的副本。”
辛笛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莫苒却已经猜到了什么,妇产科,检验报告,似乎一切都在指向一个结果。
辛笛继续说:“她怀孕了。”
莫苒闻之一震,手中的手机险些落地。
辛笛并不知道这边莫苒的情况,她自顾自的继续说:“陆诗蔓现在情绪很不稳定,车速已经狂飙到180迈以上了,我看她是得知自己怀上了冷峻的孩子,所以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看来我的猜测越来越接近真相了,她是在冷峻的逼迫下才接受了那些变态的性行为的!”
“你怎么知道这个孩子是冷峻的?”莫苒问。
辛笛应声说:“我刚刚听到她和医生咨询堕胎的事情了,我亲耳听到她说,她不想生下那个变态的孩子!变态,除了冷峻,还能是谁?”
“看紧她!”说完,莫苒挂断了电话。
缓和了良久,莫苒才重新回到了南锦绣的身旁,残棋要收尾,莫苒屈腿跪坐在席子上,然而此刻她却再也无心棋局。
几步棋子落定,原本占了上风的白子却渐渐走弱。
南锦绣捏着一枚黑子看向莫苒问:“你可想好了?定是要落在这里了?”
莫苒目光空洞的点了点头。
南锦绣却将手中的黑子重新扔到了一旁的棋盒之中,她轻笑说:“下棋最是要心无旁骛,今天这一局即便我赢了也赢得不舒爽。”
莫苒抬眼看向了南锦绣,仿佛亏藏在心中的心事被人一眼看穿,很是不安。
南锦绣也不追问,只是开导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开解不了的,由因至果,都会有一个了断,既然是这般,又何必要让自己深陷困苦呢?相信我,一切都会过去的。”
莫苒将头撇向窗外,细雨淅沥,一切都会过去,可是怎么会那般轻易的就过去!
海湾壹号。
陆诗蔓拖着湿露露的身子回到了家中,她反手带上门,无力地将身子靠在门板上,身子一点点下滑着,直到最后瘫坐到了地上。
陆诗蔓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了那张化验单,报告单上,“有孕”两个字很是刺目,陆诗蔓怔怔的看着,目光中的怒火渐渐升起,紧接着整个身子也止不住的战栗起来。
她猛的将薄薄的纸片狠狠攥在手心里。
突然,身后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陆诗蔓没有应声。
“瑶瑶!我知道你在家。”是黎小树的声音。
陆诗蔓闻声,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将手按在门把手上,只是许久也下不了开门的决心。
黎小树继续说:“从火车站走散后你就一直躲着我,你如果不想和我走,我不会逼你,可是你不应该躲着我。开门吧!瑶瑶!”
犹豫良久,陆诗蔓将手中的报告单搓成团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中,接着她将大门缓缓打了开来。
黎小树站在门外,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陆诗蔓看在眼里,仿佛那一抹微笑就是她世界中唯一仅存的阳光。
黎小树向前走了一步,陆诗蔓猛地钻进了黎小树的怀抱,紧紧地环着他的腰,她颤抖的声音说:“小树,我想走!我真的想走!”
黎小树双手托起陆诗蔓的脸颊问:“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陆诗蔓满是惊恐的摇了摇头。
黎小树将陆诗蔓拥在了怀里,他转了话题,语气轻柔地说:“好!那你告诉我,那个令你恐惧的”他“,是谁?”
陆诗蔓没有应话,顿了许久,她突然语气决然地说:“小树!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我一刻都待不下去了。”
黎小树轻轻抚了抚陆诗蔓的背,应了一句:“瑶瑶!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你的心魔不除,即便我带你离开了这里,那个心魔也会一直跟着你。”
“心魔?”陆诗蔓喃喃自语,是,冷峻已然成了她无法逾越的心魔。
陆诗蔓的手机骤然响起,那是一个足以令她感到毛骨悚然的铃声,是她专门为冷峻设置的铃声。
陆诗蔓任凭铃声响着,良久,黎小树问:“怎么不接电话?”
铃声戛然而止,接着,再一次响起,陆诗蔓知道她逃不过,因为她只有一次错过电话的机会,如果再不接,后果她不难想象。
陆诗蔓从黎小树的怀抱挣脱,她转身向阳台走去,接着猛地合上了阳台的玻璃门,她这才将电话接了起来。
黎小树站在原地看着陆诗蔓的背影,那个日渐消瘦的身影不禁令他一声叹息,即便陆诗蔓不曾告诉他,她到底经历了一些什么,但是从医生的分析,和他对陆诗蔓的观察,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答案。
医生说她有创伤症候群,她受了很严重的刺激,她所有的伤害在经历了一些事情后一并迸发,还有那个陆诗蔓口中含糊其辞,却又令她百感恐惧的“他”。
黎小树知道对于陆诗蔓来说,那个致命的伤害是什么,难道数年前的一幕再一次在她身上重演了吗?
这般想着,黎小树视线一扫,他注意到了卡在垃圾桶边缘的纸团,泛皱的纸面上检验单三个字很是刺目,一旁的日期上赫然显示着就是当日。
黎小树捡起了那张纸团,慢慢平铺开来,当他看到上面的诊断结果时,整个人不禁一怔。
检验单上,陆诗蔓并没有使用她现在的名字,然而陆瑶瑶三个字却很是刺目,陆诗蔓怀孕了!他从未染指于她,黎小树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可能就是令陆诗蔓百感恐惧的那个人。
黎小树将纸团再一次揉起,狠狠地攥在手中,一定要找到他,他这般暗自说着,将纸团抛进了一旁的垃圾桶中。
阳台突然传来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黎小树顺势望去,只见陆诗蔓将手机砸向了落地玻璃窗,玻璃碎裂,一片狼藉。
入夜,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
陆诗蔓站在房间门口,伫立良久,她却并没有要进入的意思。
她的目光格外的寒凉,透视着一抹决然的意味,她将手探入手包之中,包沿处露出了一把刀柄,是该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陆诗蔓冷笑了一声,将刀柄重新塞入到包中,拉好拉链,一步上前按响了门铃。
这一切,跟随在后的辛笛,一尽收入眼中,她拿出手机拨通了莫苒的电话。
“chris小姐!那位陆小姐今晚可是带了刀子去应付冷少爷的!她会不会杀了冷峻?我们需要干预吗?”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莫苒才应声说:“按兵不动,冷峻没那么容易死,不过就算是死不了,让他吃点苦头也不错。”
辛笛挂断电话,向冷峻的房间门口走去,里面传来一声女人凄厉的尖叫,辛笛不禁皱眉,她知道里面的那个笨女人一定是失手了,莫苒说的果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