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萤火飞舞,整个国都沉浸在波涛前难得宁静。
与此同时,二皇子府邸的正厅中,气氛却不同寻常。
只见正厅之中几人围坐,神色十分凝重,连站在一旁的小厮都忍不住肃穆神色,生怕打扰到这群人的对话。
“登基大典当日三皇弟会从寝宫出发,先至天坛行祭祀之礼,再移驾金銮殿前行大典之礼,届时百官朝圣,臣子恭贺,盛景难却,所以我们必须赶在大典前动手,免得伤及无辜……”首先发话的是二皇子,他居于上位,一身玄色朝服衬得他面容清皎,朗如星月,他一边说着一边照顾着各方的神色。
“二皇兄说的在理,此次逼宫我们势在必得,但若波及朝臣定然会遭史册诟病,于二皇兄不利。”四皇子在一旁应和道,十分同意二皇子的计划。他自府上囚禁多日,也算认清了局势,拉着余学敏一同奔向了二皇子阵营。
而余学敏便站在身侧,仍旧一身青灰衣衫却挡不住那双桃花眼里散发的色彩。听完四皇子的话,他在一旁点了头。视线却时不时向角落里沉默的白色身影打量,环抱双臂,他歪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逼宫之际必会血流成河,又如何避免史册后世不生诟病?”坐在一旁的傅子文趁这会儿开口。押送冬郎失败后他于国都养精蓄锐,更是已经公然与三皇子为敌,将自己仅存的人手驻扎在二皇子府邸周围,以防三皇子威胁。只是出于公正之心,他尚有犹豫。毕竟皇家之事千古难解,他亦是隔岸观火,不得折中之法两全。
“与三皇弟之间必有一战,史册公正,该怎么写就怎么写吧。”二皇子倒是看得颇淡,不以为然回道,“大典当日三皇弟未曾邀请亲眷,只怕他是做好清理门户的准备了,所以我们也得全心应对。除却人手的分布,还有……”
一来二去,二皇子将大体的计划逐一安排了下去,正说得起劲,骤然响起一阵通报声,焦急而惊慌,“殿下!”
“何事?”二皇子敛容,压低声音问道。
“是……是余三小姐!哦不,暗主!是暗主!”通报的人一脸慌张,明显没想到会有人此刻拜访府邸。
“莫卿?”二皇子抬眸,下意识看向一旁头戴白色纱帽的男子,微微一愣,“这……”
疑惑在所难免,连傅子文也跟着抬头,他虽没有言语,但眉头却是一蹙,自觉余莫卿的到来并不是时候。
“这丫头怎么这个时候来了?不是说她回国途中受伤颇重,在府上休养吗?”唯有一旁的四皇子不解,脸上甚有戏谑之色,对余莫卿并不看好。
“她回国后便心绪不稳,一直在府上休养,原本逼宫的计划中是有她的。”二皇子在一旁解释道,“她在流安已是出力,又一再同意调派人手过来帮衬,亏得她的帮协,逼宫之事只需我们盯紧即刻,索性便没有强求她。原本冬郎之事行进有些困难,但现在箭在弦上,冬郎再不松口,我们也只能强逼三皇弟交出兵符了。”
二皇子一边说着,目光却一再投向那一直沉默靠坐的男子,好似在询问他的意见。
“那就让她在府上好好歇着呗?这么晚了……怎么想到过来?”四皇子诧异,不禁抬头看向余学敏,“你知道为什么吗?
“殿下都不知道,属下怎么知晓?”余学敏赶紧摇头,将锅甩了出去,“连硕你知道吗?”
连硕是一早就来到二皇子府邸的,这几日他一直忙于交接事宜,又与二皇子沟通甚密,偶尔向余莫卿汇报完,便赶着来见二皇子,几乎是住在二皇子府上。这会儿被余学敏突然提问,抖了个机灵,狠狠摇头,“不不不……不知道呀……这几日主子歇息也早,未传出她离府的消息,连交接的事情都是属下在打理,主子已经不闻不问……有关审问冬郎的事也请教过主子,不过主子……也没有答应……这会儿……”
连硕说着,面色有些为难,目光也放在了那白色身影之上,好似求救。
“你们……你们都看着六皇弟有什么用?他又不是余莫卿肚子里的蛔虫?”四皇子环顾了下四周,不免惊讶地发现大家都在看六皇子,不禁疑惑起来,完全被蒙在鼓里的模样。
“咳咳……”余学敏适时轻咳了两声。
四皇子扭头看来,投来诧异的目光,“你何时身子这般娇弱?夏日里的你也染了风寒?”
余学敏脸上一愣,随即讪笑,“没有……没有……”
不一会儿,角落里传来一阵孱弱之声,轻盈得好似飘絮,风一吹便会离开,寻也无迹,“让她进来。”
“你确定?”二皇子试探问道,神色有些复杂。
“无碍,她……咳咳……有自己的打算……”白色身影举步维艰地说完,喘息声一再家中,他略微坐直身子,自纱帽中伸出手,从一旁的小厮手里接过一块帕子。
随即又是一阵轻咳声,二皇子面色不免担忧,但还是向那通报的小厮招了招手,微微叹了一声才吩咐道,“去吧。”
不一会儿,当曳曳黑袍闯入视线,众人呼吸一窒。那清艳面孔霎时自门口出现,凤眸沉静如初,丝毫察觉不出波澜,玉姿亭立,飒爽巍巍,那一身肃杀装束实在夺目,手中的武器更是在灯火下闪烁着强悍寒光,森森入眼,让众人不得不直视眼前人四处散发的气势。只是众人所见,却不经意发现她左臂上还裹了一圈白布条,才明白原来是将她最后的脆弱伪装于强大的盾墙之中。
众人眼里皆有不同程度的诧异,还不等视线落幕,身后又出现一道黑色衣袍。
“暗主?副主?”二皇子已经认出来人,不禁起了身,“不知二位……竟会到来……”
“主子……”看到熟悉的脸庞终于恢复一丝清亮,他眼中甚有欣慰。但转念想余莫卿才休息不久,如今可能支撑得住?不免颇为但有地看向她。
“既是来此,二殿下应当知晓我等目的。”回话的是邱明山,他低沉的嗓音如木石开凿,砸在每一个人耳上,发出剧烈的回馈之声,四下一片死寂,但不断交汇的视线无不透露他们的激动。
“这么说,暗阁……也愿意加入咱们?”二皇子恍然,有些不可置信。
他原本没打算将暗阁纳入,理由是一来三皇子担任摄政王期间,暗阁凭空散乱,既不理会三皇子施压,也不理会朝堂,好似独立之外,毫不介意局势的变化。而又有邱明山的领导,自此并没有参与两王之乱。如今邱明山既知余莫卿回国,倒也不曾开口什么,只是专心打理暗阁内部,甚至从未单独联系过二皇子。
二皇子一直对暗阁抱有迟疑态度,毕竟暗阁创立之初与东卫阁性质相同,一个效忠皇帝,一个效忠东宫太子,两相互不干扰,但也能制衡左右。圣武帝终其一生握紧皇权,算计之下倒也是深谋远虑,只不过一朝烟云被三皇子捅了个窟窿,这是谁都不曾料到的。如今邱明山直言直语,二皇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只是他看向自进屋后便一直沉默的余莫卿,倒是有几分不确信。他避开自己担忧之事,从侧面切入,“只是……暗主……暗主于流安身负累累,原本是该静养,如今一时加入此事……可会……”
“无碍。”余莫卿淡淡开口,声音颇为冷清。那凤眸微微扫视在场,各色面容入眼,她皆毫无波澜,良久才开口道,“他的夙愿,我从未忘记。至少将这件事完成,我才算安心。”
三言两语,余莫卿已经表明自己最后的坚持。
二皇子了然般点头,迅速吩咐人安排了座位,示意余莫卿和邱明山坐下,又派人续了茶水,继续商议逼宫的具体事宜。
“少主的意思是,卸下暗阁的威胁,让三皇子殿下在大典时允许暗阁门徒进入皇城。”余莫卿解释过理由过便陷入沉默,所以发言权交到了邱明山手中。
“这……三殿下怎么会允许?”最先提出疑问的是四皇子,宫变之后他算是真正了解了三皇子的面目,性子也变得比以往谨慎些,想到三皇子防备之深,他不禁疑惑怎么可能消除三皇子对暗阁的防备,还在大典时允许暗阁门徒入皇城?
“是啊副主,这……有点困难……”二皇子赞同四皇子的怀疑,他同样知晓三皇子的谨慎,这是一个不可能给任何一方伤害自己机会的男人,城府算计又统统在他们之上。如今好不容易让三皇子相信余莫卿等人的威胁已除都花了不少功夫和精力,要他完全对暗阁卸下防备?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况且离大典只有几日时间,这么短的时间三皇子怎么可能会相信暗阁的归顺?
“是啊,三殿下……三殿下的性子我们也知道,绝不是草率之人,更别提轻易相信别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相信暗阁对他没有威胁?还能为他所用?”傅子文也在一旁发出疑问,视线不自觉放在余莫卿脸上,好似是说给她听。他虽知余莫卿自流安回来便失魂落魄,连将军府都不曾回一下,只怕经历的不止一点痛苦,他虽没听闻余莫卿在断崖处的撕心裂肺,也不曾询问连硕有关她的事,但看她今日站在面前的神色姿态,便知不对劲。即便他心有担心,但对于她提出的方法他并不会掩饰自己的怀疑,因为他知道这次逼宫之重,错一步便是错全局,所有人都得跟着死,他们没有失败的机会。
“若说三殿下最信任的,兴许只有冬郎一人吧?”连硕也猜不透余莫卿的意思,左右观察余莫卿的神情。自余莫卿意志消沉以来,他也同样备受煎熬,而且余莫卿突如其来的计划丝毫没有预兆,他并不知道这个计划能不能顺利进行,对他们逼宫一事可有帮助。
只是冬郎的情况大家也知道,他死死不肯松口,也不能一下要了他的命,否则失去胁迫三皇子的人质,他们的胜算会减少一半。但邱明山提出卸下威胁的具体方法又是什么呢?
连硕不知,众人也不知。
唯有角落之中的白色身影透过纱帽静静看向那冷然的面庞,眼神饶有兴趣。
面对众人的怀疑,余莫卿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静静坐着,好似与世隔绝。邱明山仍旧充当传话的角色,将余莫卿的想法表达出来,“交出暗阁统徽,让三皇子统领暗阁。”
“副主的意思是,交出统徽?”二皇子蹙眉,他不是不知道暗阁统徽在暗阁的地位,犹如皇令,令在人从,否则处死不为过。但如今交出统徽意味着将暗阁整个大权交给三皇子,虽说三皇子肯定愿意接纳,可是若三皇子利用统徽再下什么命令……
邱明山何尝看不出二皇子的迟疑和犹豫,又道,“二殿下应当知晓,老暗主已经回京。”
“老暗主?”二皇子抬眸,才想起刚才邱明山喊的称呼是少主。他竟忘了,余莫卿的真实身份。当日三皇子当着百官面前公布她的身世,已掀起轩然大波,但出于当初余莫卿自三皇子手下起家,众人对余莫卿也有忌惮。而后和亲之事又委派余莫卿,所有人都对余莫卿的立场持怀疑态度。而如今和亲团回国的消息一再被封锁,而三皇子知晓的,和亲团已经死在半路,众人也只当余莫卿下落不明。而如今三皇子登基大典在即,众人只知道大昭是要换天了。
“少主手里的徽印是圣上赏赐,但对暗阁震慑不大,暗阁里都是老臣,门徒大多遵循暗主之令,只要暗主服众,门徒不敢不从。”邱明山解释道。
“当真?”二皇子诧异,他还不曾知晓暗阁内部的情况。向来听闻暗阁,众人只知闻风丧胆,又一直是秘密组织,几乎从不暴露于人前,执行任务都是如风如影。而正因太子谋逆一事余莫卿被封暗阁之主,将暗阁再次展露在人前,又一次引来众人猜测。
“确实。”邱明山点头,“少主当日继任的统徽并非圣上所赐,而是暗主当年入狱前留给少主的那份,真正的统徽暗主也有一块,无人能动。”
“原来如此。”二皇子若有所思地点头。
“只是,三殿下一定会接吗?”傅子文在一旁又提出问题,他知道三皇子的疑心不必圣武帝要小,而且他最信任之人是冬郎,他还肯相信别人的话吗?更何况又是此等无事献殷勤之举?
“我们接到过三殿下的传信,原本我们只是以冬郎口吻回信,说是路上有延迟,暂时没有回国都。而三殿下的意思,是想在大典之时看到冬郎出现。可总不能这么明着将冬郎放到大典之上?”连硕也跟着附和道。
“少主也想到这一点。”邱明山看了余莫卿一脸出神的表情,“暗阁负责极力劝说冬郎,让他亲自交出统徽。”
“让冬郎?咱们不怕他……他一个揭发将我们全部捅了出去?这样又把统徽交到他们手上?岂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四皇子也算听过冬郎名声的人,他虽未见当日金銮殿惨案之景,但对三皇子已是信任全无,这几日也从他们嘴里知晓冬郎的存在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对冬郎很是抵触。
“但三殿下并不能见到冬郎。”邱明山继续解释道,“冬郎如今已是废人,但只要负责将统徽传给三殿下的人见到冬郎便能证明冬郎的安危,三殿下既然那么信任冬郎,也不会不认那块统徽的。如果此时暗阁之人跟着冬郎一并入皇城,也不算难事。”
“可副主也说了,冬郎如今是废人……通报之人所见,不会怀疑什么吗?”二皇子思虑片刻,对这个方法还有不解之处。
“冬郎并不需要开口。”邱明山摇头,神色一再告诉众人他的势在必得。
众人疑惑不已,“怎么会呢?”
毕竟冬郎不开口,照三皇子的性子,手下自然也不会少了谨慎,怎么会轻易相信这般入皇城的冬郎?更何况身旁还跟着的是暗阁之人。据他们所知,三皇子自筹备登基大典时便安排了巨大兵力镇守皇城四大宫门,保证大典当日安全,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他既没有邀请皇族亲眷,只允许百官见证,明摆着是自立阵营,丝毫不想将皇权放任他人之手。
“副主可是在开玩笑呢?”四皇子面色诧异,却见邱明山的视线转到自己这个方向,不免更加狐疑,完全不明白邱明山的意思。
“听闻余公子于第一庄名声鹊起,不仅善操纵傀儡之术,尚有不俗口技……”邱明山将目光转向余学敏,试探的语气却又透露些许威胁的意思,“不如帮个小忙?”
“我?我……”突然被点到名字,余学敏反应过来,指了指自己,一脸不确信的模样。他咽了下口水,“这……你怎么知道……”
余学敏瞪大双眼,他可不相信邱明山那么了解自己,就连他的身世都是未解之谜,邱明山还知道这些?他不禁把视线移到余莫卿身上,暗想是不是这个丫头告诉邱明山的?但质问的眼神丝毫不得回应,余莫卿冷然的双眼好似失焦,根本就不多看一眼余学敏一眼,只是盯着手中把玩的茶杯。
“若你还能见到庄主一面,替本座多谢庄主当日对少主的照顾。”没有直面回答余学敏,邱明山只是微微扯动嘴角,冷笑不止。
余学敏心虚地瞟了几眼,被邱明山的直视逼得打了几个哆嗦,“这……这是要我早点下黄泉的意思呀……罪过罪过……”
“不管怎么样,若是余公子相助,想来不难骗过通报之人,余公子说,是吧?”邱明山继续冷笑,挑眉之下竟有挑衅之意。
“这……”余学敏下意识又看了那几眼白色身影,小声埋怨到,“这还有选择的余地吗……”
要知道他天生怕死,一个从不打头阵的人,这一次还得被胁迫着冲在第一线,他要是知道自己有这一天,当日可就不加入第一庄了……
而一旁的余莫卿并未注意到余学敏怪异的眼神,只是专注于眼前的茶杯,耳边倒未放过在场的每一句对话。
“六弟有何建议?”见四周大多默许这个方法,也未曾反对,二皇子又想起角落之人,不禁扭头询问起来。
正巧此时,余莫卿缓缓抬眸看向角落,白色身影引入眼帘,虽不见开口,却听到些许虚弱的低喘声,周围的小厮尚且端着汤药,手臂还枕着帕子,一刻都不曾离去。恍然之中她好似又看到那熟悉身影,那些过往如电光在脑中闪过,眼前仿佛又见那妖孽失血痛苦的模样,她心中跟着一紧,抓着茶杯的手指骤然缩紧。
若是那妖孽,尚且活在人间,哪怕就这样靠汤药续命,也好过那般在她面前惨烈逝去,成为她永远触及不了的过往。
她狠狠闭眼,逼着自己不要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握着茶杯的手指更加用力,将眼中的苦痛深深埋进心房,独自舔舐伤口。
“敢问暗主……”六皇子孱弱之声亦是蚊蝇般轻细,好似一缕青烟,随时准备消散,伴随着咳嗽声,他继续道,“咳咳……敢问暗主,当真能够胜任?”
一眼让余莫卿从悲痛的记忆中惊醒过来,瞪向六皇子,她有一瞬间的恍然,好似那妖孽又回到了眼前,连语气和神色都如出一辙。可是她知道,她一直就知道。这只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念想,是她沉痛的记忆里的期盼。可是既知不切实际,她又如何抱有希望?那日她亲眼所见,妖孽是妖孽,眼前人是眼前人,他们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从来就不是。
脸上恢复冷色,她渐渐松开了茶杯,沉静的神色丝毫看不出破绽,“为何不可?既然提得出,我便不打无准备的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