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车一进,随行的宫人自是全部跟上。再到宫人都已经进入太阳宫,身后又多了一批与流安之人格格不入的身影。这一批皆是汉人打扮,个个神色木讷,人数并不多,正跟在一个流安的侍卫往太阳宫走去。这些人踏进宫门时都被守门的侍卫仔细排查,确定他们并未带有武器,才放了人进去。前面的几个人两手空空,后面跟上的人则大多捧着几个长长的盒子。
“那些便是大昭派来的?”
“可不是?呵,一个个什么丧气样?”
“我还当是哪里冒出来的杂种!个个矮小还皮糙肉厚?哈哈哈!”
“就是就是!哪比得上咱们流安?呵呵,就他们来观婚?还真是给脸呀……”
“看到他们拿的礼盒?那么细长能装个什么?怕是连个皮裘都装不够?还敢拿出来献礼?怕不是看不起我们?”
“得了吧,他们汉人能有什么稀奇玩意儿?”
“就是就是……”
嘲讽声此起彼伏,可并没有影响这群人的木讷,他们好似完全听不到这些人的说话声音,继续沉默地跟在领路的侍卫身后,缓缓步入太阳宫,准备见识这一场盛大的婚礼。
婚车终于停下,礼官行礼道,“婚车已到,国主牵引。”
说完又对婚车上道,“但请公主殿下移步。”
闻声,婚车车帘已被宫人掀开,内里坐着的女子终于起身,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下婚车,动作缓慢而飘忽,好似下一秒就要倒下,根本无法站稳。
而这边的突河自阶上走下,见走出的女子娇弱无力,眼中闪过一阵担忧,加紧了些脚步赶来,牵过她的手,另一旁仍旧有一个宫人搀着,就这样继续走到阶上,中间几次要歇下来等着这女子缓过气。
待两人终于走到阶上,位于正殿殿前,再次转身面对阶下所有观婚之人。相比于当日迎亲入太阳宫的热闹非凡,今日的婚礼神色肃穆而庄严,又因国主有令,今日的婚礼重在礼成,前面的祭祀和对拜之后众人便可移步殿中开席宴饮。
突河一手拿着礼官准备好的牵红,一手背后,青涩的脸庞今日多了一份成熟,看向阶下之人,开口道,“今日,乃本汗大婚之日,太阳神庇佑,将公主送至本汗身边,为的正是两国之和,诸位卿家,还有大昭的使臣,皆都到场观婚,实属本汗之幸,还望诸位见证,以示本汗诚意,两国之好!”
“臣遵旨!恭贺国主新婚之喜,国主万岁万岁万万岁!”当阶下和宫门外的宫道纷纷传来齐齐的恭祝声,被安排在阶下观婚的大昭使臣们只是将头埋得更深,行了一礼,并不开口说话。
接下来的步骤便是按照礼官所说,从跪拜太阳神,巫师祷祝,祭台开坛,再到神谕恭祝,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丝毫没有出意外。礼官一直在一旁引词,一刻都不曾停歇,几个宫人一直在两位主角身边帮衬,协助他们完成婚礼所有的礼仪。
大红流苏自公主额间垂下,柔软的面纱同时挡去她所有姿容,她手执牵红,和突河一并迎接朝臣恭贺,每一句祝福都象征性地点点头,并不能开口言谢。而突河则表现出不同于以往的沉着,嘴角的微笑更添一股俊秀。
因突河提前命令,今日大多朝臣只允许在宫道观婚,来恭贺的朝臣便分成了几批,由几个阶品较高的大臣踏进宫门,一个个到阶下行跪恭祝,最后一并离开,等候婚宴开席。
最先上前的是三世子,他被人推着向前,说了几句客套话,又献了礼,“恭祝国主新婚之喜!”
“三世子客气了。”突河摆手,示意三世子不用这般大动干戈,“世子还是注意休养,如今府上由世子挑起大担。”
“还要多谢国主果断,父汗病中,兄长们又犯了规矩,实属府上教导不严,微臣自当以身作则。”三世子谦顺答道。
“三世子说笑,三世子近年上前不俗,对朝堂可谓之重,世子妄自菲薄,可就是在折煞本汗了。”突河浅笑着,朝前走了几步,“允三世子上殿,既是兄弟,本汗无需见外。”
突如其来的赏赐,三世子面上一喜,指尖在轮椅的扶手处敲了几下,似有似无,旁人并不注意。
果然,几个宫人不一会儿将三世子带上玉阶,推到了突河身边,让他一同将阶下一览无余,让他也体验一把王者风范。
待三世子坐定,便轮到朝臣恭贺,他们人数不多,贺词也大多说得相似,从宫门踏入,带着一批批的献礼,一一在突河和公主面前经过,直到一一退出宫门,并不在正殿前多停留。
流安的大臣们结束朝贺,终于轮到大昭的使臣,而放在他们身上的注视也更涨一倍。众人不仅是对于这一批汉人的抵触,更多的还准备看看所谓的假公主的消息是否会成真。
抱着看戏的态度,站在宫道处的大臣们大多成群围在宫门,见那些使臣往阶下走去,视线几乎都曾移开。可是谁都没料到,宫门处的侍卫骤然关上了大门。
“怎么回事?”
“怎么关门了?不是说可以观婚吗?”
“对啊,怎么不让我们看了?那些……那些使臣……”
“怎么会这样?怎么不让我们看这些大昭来的使臣呢?”
“不知道呀,到底怎么回事?”
“这……”
不一会儿只听到太阳宫内传来声音,“大昭使臣到!为显敬意,国主亲自见待,不允朝臣观礼。”
使臣队列为首的人不再是领路的宫人,一身汉人服饰,面容寡淡,并不容易被记住,他出示了一下令牌和文牒,带着人在阶下齐齐跪下,“大昭使臣,奉命前来观婚,恭祝流安国主新婚之喜。”
“免礼。”突河道,语气十分亲和,丝毫没有防备,“听闻使臣到来,本汗甚是欢喜,千里迢迢,各位使臣今日可要欢饮达旦,以慰如此辛劳。”
“国主客气,此乃臣等之职。”为首之人颔首,又向一旁使了使眼色,“使臣此次前来,想来国主耳闻,是为公主和亲一事,为国主分忧。”
“哦?分忧?”突河惊讶。
“正是。和亲团入流安时偶遇歹徒,公主受惊,摄政王于朝中担心胞妹,特派我等来见公主,确认公主无误,以免出了差错,败坏两国之间的和气。”那使臣解释道。
“这样呀,”突河点头,亲和一笑,“这倒不必担心,公主自是公主殿下,本汗款待至今,是为亲迎公主入住皇城,成为本汗之妻,国民之母。”
那使臣眼眸微转,心中已是了然,他脸上并不见怒,只是向身后看了一眼,又换了一副谄媚的笑脸,“既是如此,那还是恭贺国主、公主新婚之喜,百年欢好。”
“免礼。”突河抬手一笑,“对了,听闻大昭摄政王知晓本汗之喜,说是送上一份大礼,公主本汗新婚?”
“自是……”为首之人低声一笑,向身后招了招。
只见身后的一众侍卫开始两两站位,将本来抬着的盒子打开,以供站在阶上的人观看。
“敢问使者,是什么……宝物?”突河看去,只见那盒子里的东西上面还盖了一层白色的纱布,并看不清下面是什么。
而周围有人已经变了脸色,开始低语,“这大昭安什么心思?礼盒里竟放的白色……”
“里面是什么东西?竟被掩盖着?”
“怕不是为了笑话咱们国主?什么意思呀?这……”
可为首之人不知怎的低下头,却没有立即回答。
突河更加疑惑,试探问道,“使臣大人?”
那为首之人终于抬头,嘴角仍旧带笑,“想来这隔得太远,国主未必看得清呀……”
“那还请使臣端上前来,好让本汗一看究竟。”突河毫不犹豫道,示意旁边的宫人接应一下。
那为首之人面不改色,当即捧了一个盒子,开始朝阶上走来,直到突河面前,低身伸去,“还请国主鉴赏。”
“等到!”未等突河伸手,娇柔之声响起。
“公主殿下?”突河看向旁侧,眼中透露些许疑色。
“既入皇家,此等微事怎好劳烦国主,原就是妾身国土之物,便由妾身为国主代劳吧。”红衣女子低声细语,千娇百媚,声音好不入耳。
“既如此,便由殿下吧。”突河允诺,向后退了一步。
只见红衣女子缓缓伸手,纤细的手指在礼盒外划过,随即来到纱布之上,好似为了感受它的轮廓,并没有立即揭开纱布下神秘的面孔。一双秋水翦眸自流苏内朝外看齐,盯紧了眼前低下身的男子。那男子亦是一动不动,保持着端举的姿势,很有耐心地等待着,眼里甚至闪烁了一种叫做期望的色彩。
直到外面不知何时响起了一阵吵闹声,宫门之内的人纷纷疑惑起来,“外面什么声音。”
奈何祭台上还伴着巫师们的念念有词,并没有人听清外面的吵杂源头何在。唯有阶上的红衣之人,素手一挥,终于掀起那一层笼罩的纱布。
“剑?”突河稚嫩的嗓音带着些许孩子气,疑惑的双眼也看向眼前这个使臣,“此剑……是为何意?”
“何意?”那使臣跟着念出这两个字,语气竟不比刚才谦逊,反倒带着一丝冷酷,再抬眸看来,那双原本憨实的眼中竟是一片杀气,嗜血的的红丝从眼眶溢出,甚至波及阶下的跟随者。
那使臣将手中的礼盒微微放低,身子已然直了起来,好似并不关心一旁的突河,眼睛直直盯着面前的红衣女子,凉薄的眼犹如边际的海水,深不见底,嘴角勾出一个森冷的弧度,“自是……取尔等狗命!”
话音未落,那礼盒迅速被抛向空中,使臣迅速抽出盒中利剑,直指红衣女子的心脏。
陡然间有一阵诡异的风刮来,将所有礼盒里的白色纱布吹起,亮蹭蹭的剑影瞬间在众人眼前闪过,一众使臣已然执剑手中,脸上毫无惧色。
“护驾!”剧烈的吼叫声瞬间响彻太阳宫顶空,还不等这些人动作,一旁的宫人见势便将突河往后拉去。
而面前的红衣女子已经意识到事态,剑影之下发出惊恐的叫声,连忙想要避开眼前的利剑,几个宫人上前做挡,却不想这使臣抬腿横扫而来,利剑走势十分凶狠,几下功夫已经放到眼前的宫人,再次对准那红衣女子,没有任何怜惜的停顿。
“啊……”女子惊恐的声音还没来得及余留,喉间便被捅了个大窟窿。爆发的血液好似岩浆,将大地和嫁衣喷涌得更加鲜红刺眼。
没有意想中的嘶吼,甚至没有指挥的命令,同样动手的阶下之人根本没有让人有反击的机会,利剑出鞘之时,锋利的寒光自天际闪烁,明明几近夏日,呼啸的风却已不再清亮,带着燥热的烦闷,将压抑的气候送进每个在场之人的心中。夺目的红将天际渲染,也将每个人澄澈的双眼蒙上绝望的颜色。
手起剑落,他们凌厉的动作没有任何拖泥带水,利剑挥舞时甚至来不及辨认地上的影子,因为速度太快,唯有地上的鲜红和飞溅的血色来证明这利剑的无情和冷酷。他们两两成对,所见之人无不成为他们剑下之魂,白色的纱布在空中飞舞飘散,同时将淋漓血色和腥味带至整个皇城。太阳宫中之激烈,宫道上同样传来愈渐分明的惨叫声和凄厉声。
“救命啊!救命!”
“杀人了啊!杀人!”
“是汉人!是他们汉人!”
“汉人谋逆!是汉人谋逆啊!”
四下一片慌乱,阶上的三世子更是坐在轮椅上手足无措,他张望着四下,大多人都在逃窜,而侍卫和宫人也几乎是围着突河,根本顾不及其他人。而宫门处也不知为何被锁了起来,敲门的大臣们不断发出绝望的声音,得到的却是宫门外更加凄惨的叫喊声。
他们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抓着门栏上,他们根本不敢回头,因为迎接他们的,只有那毫无人性的利剑和一双冷漠的眸。
“怎么会这样……不该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三世子已经听不到自己颤抖的声音,他的耳边被一切惊恐的声音占据,双眼充斥着刺目的红,他微张着嘴想说些什么,可是一个字都不再发出。
就在此时,原本混乱的殿前犹如时间静止了一般,这些瞬间化身杀手们的使臣齐齐停下了动作,将手里的剑纷纷指向了阶上。三两逃过一劫的朝臣抱作一团并不敢妄动,怯生生的目光也跟着那些利剑触及阶上,心中更是一抖,眼里惊恐更甚,全身都陪同着呜咽。“国主……”
只见阶上那一身喜服的少年脖间被架着剑,青涩的脸庞泛起愠色,眼中虽无畏色,却是一片担忧,“你们……到底是谁?”
手中执剑的男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阶下的同伴示意了一下。片刻,宫门骤然打开,一双的胡靴自宫门外踏入,欣长之姿缓缓步入,稳健而轻纵,那桀骜的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一双精明的眸毫不掩饰睥睨,嘴角的嘲讽永远是那一副轻蔑,从不畏惧自己所面临的,“怎么样流安国主,这份大礼,可还欢喜?”
跟在此人身后的是一大批黑衣人,个个蒙面,眼神凶狠,整个宫道被他们占领,丝毫没有鲜活的生气。
“你是谁?”突河脸上是难得的沉着,但眼中却是疑色。
“我是谁,并不重要的。”面前的男子身着流安服饰,却一口流利汉话,他从腰间抽出一把弯刀,缓缓走向突河,趁着突河并无任何反抗能力,将弯刀递到突河手里,使劲捏着他的手,森冷之声犹如鬼魅,“重要的是,大昭公主和亲之心诚待,却死于流安国主之手,实为不幸啊……”
“你!你胡说什么!”突河双眼一瞪,握着弯刀的手却是止不住的颤抖。
“胡说?”男子挑眉,嘴角笑容不断放大,声音也提高了不少,好似故意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听清,“众目睽睽,眼见为实,杀人凶器在国主手中,胡说的是什么?又是谁?”
“你……”突河眼中含恨,却不知该说什么。
“放心吧国主,你不会有事的。”男子继续笑,双眼饱含深意盯着突河,“讨伐你的将是你的子民,而你要迎接的,不过是一场恶战罢了,哈哈哈哈……”
“你……你骗我!”正在男子猖狂大笑之时,一旁传来微弱之声。
男子扭头看去,“哦,三世子也要一并讨教一下?”
“你……你明明说……明明说只是为了帮我……帮我继承王位,你……你竟是带着他们……”三世子语无伦次,颤抖地抬起手指向这张令他充满惊恐和怀疑的脸庞。
“帮你?”男子冷笑,“三世子可真是高看自己了,今日引狼入室的是三世子,三世子还在做什么继承王位的春秋大梦?”
“你……你血口喷人?你说什么!”三世子涨红的脸上满是愧疚和悔恨。
“我说什么?”男子轻笑,眼中却是一片阴沉,“我说……三世子栽在自己手中,还想将这锅甩给谁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突河再次发声,紧盯着男子的双眼毫无惧色。
“想要什么……”男子抿唇,故作思虑,再次抬眸却是邪魅一笑,“自是……”
谁知男子还未说完,突然一阵凌厉之声传来,“自是他本人项上人头!”
突河耳边一震,眼色骤然一变,背后威胁自己的使臣好似身体一僵,他迅速将手里的弯刀向身后刺去,随即弯腰躲去那使臣背后,将使臣向前推去。
只见那使臣背后着箭,已经开始口吐白沫,沉重的身体朝突河面前的男子袭去,直到被人接住,一把利剑却刺穿了身体凶狠袭来。
那男子眼神一狠,立马将使臣推开,捡起地上的剑便开始攻击,动作狠辣而决绝。
眼前骤然袭来之人一身侍者衣冠,纤细的身材完全不似遍地魁梧的身材,男子眸中一黯,手里的动作更加凶狠。
这侍者冷笑一声,知晓对方已经认出身份,使出全力攻击而去,丝毫不给男子喘息的机会。男子也不再说话,专心与她搏斗。两人出招之快,进宫之迅猛,根本没有抱着能活下来的期望。
同样打斗起来的还有阶下。一批一批的人站起或倒下,无数扭打成团的身躯和淋漓的血色。一时间整个太阳宫成为活生生的修罗场,为他们神圣而伟大的神灵献上最鲜活灿烂的血液和容光,为他们的祖先留下凶蛮而惨烈的历史。
所有人都以为这一场意外和痛苦毫不避免会以悲剧收场,可是正在此时,当一袭白衣自宫门迅速闪入,同时扑向阶上凶悍的战斗之中,皇城内更是响彻一批整齐有序的脚步声和号令声。
“斩杀余孽,生擒逆贼!”
“斩杀余孽,生擒逆贼!”
一致的口号在皇城上方响起,勾起仅有的朝臣和余下的孤魂的眼中新的希望。而希望犹如一把燎原的火在心中猛然燃烧,唤回了这些绝望之人的灵魂和生命。
“是大将军?是大将军的声音!”
“是风烈将军!是风烈将军!”
“是兵!是兵啊!”
“风烈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我们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不多时,当所有的风趋于平和,一切喧嚣归于寂静,那把锋利的剑重新架在男子白皙的脖颈时,纤细的身影摘下蒙面,冷冷开口,“冬郎,别来无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