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家霖背后是文开树,他是苏徐的当家人,身份地位非同一般。动了谭家霖,那意味着挑战文开树的权威,性质就完全不一样了。身为封疆大吏,文开树的敏感性更强,当吴梅天被调派到黎城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随着王敦儒被双规,他就把这盘棋看明白了,原来调整苏徐纪检委系统为假,动黎城的领导班子才是真。
程家新村高层建筑倾塌的第二天,文开树冒着瓢泼大雨赶到了黎城区。看到主城区大部分街道的水位都漫过了膝盖,文书记冷笑着斥道:“家霖同志,组织把黎城交给你,你就做出了这样的答卷?”
谭家霖低着头没言语,反倒是一旁的朱家营和杜德仲等人仗义执言,说:“城区积水不是市政建设方面的问题,而是桃花仙山山洪暴发,一时间难以控制水势。”
文书记拍着桌子喝道:“作为地方领导,难道不能预见山洪暴发么?国土气象部门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句话的打击面太广了,谁也不敢再出言反驳。久在上位者的气势压迫,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文书记满腔怒火,劈头盖脸将黎城所有官员批评了一顿,这才亲自带人前往程家新村。到了那边,看着还未清理的建筑废墟,文开树冷冷的扫了谭家霖一眼。谭家霖与之对视了一眼,随即把头转开了。
杜德仲隐隐约约感到自己的衣兜里手机在震动。但大领导在这里,他也不好去翻看,只能悄悄的摁下了关机键。文书记撑着雨伞,绕着程家新村整整走了大半个小时,将每一栋建筑物都看了一遍,这才脸色凝重的返回黎城区会议室。
回到会议室,文书记面无表情的说:“谭家霖因领导工作出现严重失误,暂时停职检查。区委工作由朱家营代为处理,区政府工作由杜德仲兼顾处理。”
一众官员们面面相觑,文书记还真是不按常理出牌,抗险救灾的关键时刻,一句话就把谭家霖的乌纱帽给撸了。不说他是谭书记的亲舅舅吗,怎么一点情面都不留?
散会后,文开树把谭家霖单独留了下来,连秘书都出去了,安安静静的站在会议室门口等候着。文书记喝了口水,抬头喝问道:“家霖,你知错吗?”
谭家霖默不作声,过了两分钟才硬气的回道:“舅舅,我没错。”
文书记冷冷的道:“你没错?跟姓许的香港人合作开公司,你敢说你没错?前年刚调到黎城当书记,你就把一建集团引过来,造了程家新村那样的豆腐渣工程,你敢说你没错?城东的滨河小区,53和54号地块的暗中操作,你还敢说你没错?”
豆大的汗水顺着谭家霖的额头流了下来,可是他紧紧的绷着嘴唇,还是拒不承认自己的错误。文书记继续大发雷霆:“你以为你玩玩表面文章,营造出一副尽责亲民的形象,就能保证你一辈子高枕无忧?我告诉你,你自以为高明的领导手法,在上级眼中幼稚的近乎可笑。朱家营是政府领导,你是党委领导,很多工作需要你们打好配合,你架空他干什么,难道上级把他从思齐区调过来,就是为了给你当个摆设?”
谭家霖嗫嚅道:“舅舅,他前年卷入王智浜……”
“够了!”文书记勃然大怒,“别拿这个当理由,真存在这样的问题,他早就被纪委拿下了。你以为玩玩障眼法,就能把事儿糊弄过去,真当上面的领导一个个的都是瞎子聋子?”
谭家霖硬着头皮道:“他收王智浜的钱,把自己的朋友弄到黎城开公司,这我可没冤枉他。”
文书记冷笑道:“那你呢?你比他好哪儿去了?”
谭家霖又不吭声了。
文书记怒气更盛:“引进这样对人民生命安全不负责任的企业,造成如此大面积的伤亡事件,家霖啊家霖,追究到你头上,你是要在监狱里过完这辈子的!”
谭家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辩解什么,可在文书记刀光一般的注视下,又低下了脑袋。文开树沉沉的叹了口气,道:“行了,一建集团的事情,自有沱滨省纪委介入调查。你跟我回苏徐吧,好好上上党课,这段时间就不要再动别的心思了。”
谭家霖道:“可是……”
“没什么可是!”文书记一锤定音。
就这样,黎城最危难的关头,当家人谭家霖被免职了。消息传来,全城震惊。有些市民甚至冒险来到区政府面见朱家营和杜德仲,说谭书记是好官啊,上级为什么要跟他过不去。朱家营等人嘴上宽慰说谭书记只是回省城进修,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但他们心里很清楚,就算谭家霖再回来,恐怕也回不到黎城来了。因为这盘棋被他下臭了,而且隐患太多。
杜德仲很早就知道,前任市长孙兴之死跟谭家霖脱不开关系。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可条条线索都指向了他。及至后面王智浜那帮人越闹越大,黎城接连发生枪战,再延续到后面的光明粉业巧取豪夺远方面粉集团,滨河小区的塌陷事件,一件件一桩桩,作为第一把手的谭家霖,早就有了失职渎职的嫌疑。
跟着文书记返回苏徐,文书记把这些事件一一列给谭家霖听,谭家霖这才大汗淋漓的低下高傲的脑袋,低声说道:“舅舅,我错了。”
文书记冷声道:“你不是错了,你是演戏演的太久,自己都当真了。黎城以前是省直管,上头没有地级市管制着,否则的话,就你这表现,早就被人揪下来了。”
谭家霖仿佛大梦初醒一般,汗水浸湿了椅子,就连端着茶杯的手掌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文书记看着他这副样子,终于不忍心再责骂下去,丢下一句“给党委写一份深刻检查,不通过不许回去”便甩手走了。
黎城那边,独掌区府大权的杜德仲心情并不是很愉快。谭家霖一走,整个烂摊子全交给了他。朱家营锐气不再,当了代书记也只是个过度,除了党委那摊子事,其他的事情他一律推给了杜德仲。除了不断恶化的水灾情况,还有一件事更让杜德仲感到头疼。那就是文书记过来时,苏徐国安局那边频繁通知他 ,程黎平入境了。如果没弄错,他现在已经到了苏徐市。甚至,他此刻就在黎城区。
杜德仲当然很清楚程黎平为什么要回来。程家新村的楼房倒塌,他的父母下落不明,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善罢甘休。可是全城的警力和部队官兵都用在了抗洪救灾上,哪还能分得出人手防范程黎平呢?
话虽如此,该布控还是要布控,大难当前,倘若程黎平再无法无天的大闹一场,整个黎城就乱套了。得知此事的杜德永匆匆忙忙跑过来,张嘴就问:“杜副区长,程黎平回来就回来,摆这么大阵仗干嘛?”
杜德仲道:“他父母出了事,你以为他回来是什么好事?”
杜德永皱眉道:“没道理啊,现场没找到他家人的尸体。”
杜德仲的心一下子放宽了不少:“是不是在伤者名单中?”
杜德永说:“伤者名单中也没有。我打电话问过了,红山酒厂那边水流倒灌,淹了两米多深,程黎平的父母都困在酒厂那边,压根儿没回来。”
杜德仲的眉头还是皱的紧巴巴的:“好吧,通知下去,所有警员看到程黎平都不要妄自开枪,告诉他我有事找他。”
杜德永狐疑的看了杜德仲一眼,但他什么话也没问,应了声“是”便掉头跑了。杜德仲打开自己的手机,看到短消息里的内容,忍不住长长的叹了口气。
那里面的内容是:“程黎平已失控,如发现他的影踪,可立即击毙。”
正站在那里忧心忡忡,电话又响了。这回打电话过来的是人葛晶。这位老领导的语气再也不像平日里那么傲气了,而是充满了紧张和急迫。在杜德仲看来,甚至还带着些惊恐颤抖。“德仲同志……有没有我儿子的消息?”葛晶结结巴巴的问。
杜德仲这才想起来葛晶的儿子葛文标就住在倒塌的那栋楼上。因为葛文标撞伤了何中庸,他们原本想把他带回警局调查,正因为葛晶的拦阻,甚至找了谭书记的秘书小陈居中说话,所以他们才暂时放了葛文标一马。没想到阴差阳错,葛文标反而葬身于那堆废墟中。只是被大楼压碎的肢体残缺不全,再加上洪灾肆虐,警方根本来不及去做dna比对,更别说确认死者的身份了。
杜德仲道:“伤者已经全部送往医院救治了,暂时还没找到文标的下落。”这句话说的很含蓄,葛晶在体制内混了那么多年,马上就明白了杜德仲的意思。他是在隐晦的告诉自己,儿子没了。
葛晶失魂落魄的挂了电话,马上就想让秘书开车送他回黎城。可是想想前几日秘书已经被纪检委的同志带走调查了,等待自己的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结局。烟抽了一根又一根,酒喝了一罐又一罐,满脑子里都是儿子小时候调皮的笑脸。葛晶站在窗台前,推开玻璃窗,扶着半人高的护栏,看了看在夜幕中略显寂寞的苏徐,纵身跃了出去。
飞在空中的那一刹那,葛晶突然大脑里一片清灵。他听到了葛文标在大声的呼喊自己,他也想到了那一年他站在国旗前宣誓的样子。他挥舞着双手,似乎想抓住一点什么,但他最终什么也没有抓到,整个人嵌在了区委宿舍下的花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