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曾经以为顾楚轩是不会老的,龙逦走时的那天晚上,顾楚轩在客厅里陪他发了一个晚上的呆。
到天光初乍时走到他面前用手不熟练的拍了拍他的头,“洗漱一下,送你回学校。”
父子俩用这一句话将幼年丧妣如此揭过了。
在年少叛逆的时期,顾深在外面像败家子一样挥霍无度。他能眼也不眨的请好友去吃一顿几万人民币的饭;也能毫不心痛的挥金如土,买所有想买的能买的身外物。
因为他知道他背后有顾楚轩,所以卡里的钱永远也用不完。而当时,顾楚轩给他的也就只有一张没有额度的卡。
就是因为娇生惯养了这么多年,顾深对金钱的概念不是很明晰,以至于在听到警察口中的“非法挪用公司资金”的时候他还觉得有点可笑。
挪了多少钱?
哦,30万。
那判的罪是什么?
判3年??
顾深同顾楚轩的助理马阳在警察局前短暂的碰了个面,顾深身上还穿着件校服,书包没背,整个人看起来还是不抗事的少年模样。
马阳叹了口气,他跟着顾楚轩有十多年了,也算是从小看着顾深长大的。
“小深,”他叹了口气,看着面前的半大孩子,有些不忍心。用苍老的语调委婉道:“你爸爸这回,情况可能不太好。”
顾深想从兜里摸根烟出来,手伸进校服口袋里却抓了个空。他就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漫不经心的应道:“哦,不好在哪?”
这回没等马阳委婉,顾深率先跟他打了声招呼,“没事马叔,你就正常说,我倒不了,家里还有个弟弟要养呢。”
马阳这才发现从小就不着调的小子好像稍微长开了一点,挺直身体的时候好像也能顶起一片天了。
“其实前段日子公司就遇到了一个比较棘手的麻烦,”顾及到顾深听不懂这些生意场上的东西,马阳把麻烦略过,言简意赅道:“简单来说,公司的资金链很不稳定,当时正在投标一个项目,只要把项目拿下来了,再去银行贷点款,就能把资金链盘活。”
“顾总本来都已经拿下了项目意向书,可当天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急冲冲的说要回去,再然后又让我从公司账面上给他打了30万过去……”
顾楚轩白手起家,从最初的小作坊不断打拼才慢慢变成了现在的顾氏集团。他的管理集团并没有实行标准的精英化,尤其是股东这边,都是当初的元老,一个个活了一把岁数,除了有心眼儿其他什么都不剩了,这些年不知道贪了公司多少钱。
所以顾楚轩拿的那30万本来没有什么,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早早谈好的项目合作书突然被单方面撕毁。那边的项目转投另一家公司,顾氏集团的资金链没撑过两个小时就轰然破裂。
早些年跟着顾楚轩一起打拼的股东现在早已不剩什么兄弟情义,一见公司跨了立马跳脚,几个人抱群联合一纸诉讼直接将顾楚轩这个老大哥送上了法庭。
顾深平静的听完,只是轻微的蹙了蹙眉,“有争取保释的机会吗?”
“在三个月内把钱还完就能争取免刑,”马阳顿了顿,又道:“但是由于公司现在陷入的债务危机,已经不仅仅是30万这么一笔小数目了。”
“要多少?”
马阳在心里无声的叹了口长气,然后伸出手掌,比出来的数目砸的人脑袋发蒙,“五百万。”
顾深抿了抿唇,沉默很久之后才点了点头,回了声“嗯。”
*
在警局里见到顾楚轩的时候,顾深险些没认出来。
他那时时刻刻光鲜亮丽、儒雅得体的爸爸现在满脸苦丧的坐在冰冷的高凳上,手腕上带着两个刺眼的手铐,眼下有两个又黑又浓的黑眼圈。胡子应该有好几天没刮过了,冒出淡青的胡茬。惯来爱打理的头发此刻也湿腻的黏在额头前,下面是双疲倦失神的双眼。
看见顾深的时候,他没有太大的反应。也就是在那一刻,顾深才明白顾楚轩和吴怜之间的感情。
而作为顾楚轩和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儿子,顾深面对这种情态下的父亲有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就像吃了足足一斤的生山楂,明明是开胃的,最让人心里泛酸、泛苦。
父子俩鲜少有这种彼此相对却张口忘言的时候。
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大多数是顾楚轩骂顾深,然后顾深拼命杠回去。后来等顾深长大一点,两个人都知道该给对方留点面子,于是只剩下心知肚明的不想搭理对方的沉默。
顾楚轩看着自己手上冰凉的镣铐,稍稍坐的直了一点,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姿态看起来就像是在开一个无足轻重的例会。
只可惜他们所处的地方不是明亮的会议室,而是连个窗户都没有的审讯室。顾楚轩就这么以一个刑犯的身份坐在自己儿子对面,狼狈又难堪。
半晌,他才启声道:“我已经跟冯律师交代过了,过会儿就会给你一份协议,你在上面签个字就行了。”
像是交代后事似的,“把首府壹号的那套房子卖了,账能还一点是一点,你妈当初还留了一张卡给你,放在我房间的保险箱里。”
“保险箱和卡的密码都是你的生日,足够你上完大学毕业了。”
他顿了顿,朝后面的椅背上靠了靠,终于露出一丝与神情相符的老态,“以后可能要多辛苦你和小柯了,把高中读完就好了,考上大学了就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
“不回来是怕被来追债的人堵吗?”顾深冷冷的嗤道:“让我签的协议可别是说能跟你断绝父子关系的。别说一纸协议能不能把这段糟心的血缘关系停掉,就是法律说能了,那些股东那些失业的人信吗?他们觉得能吗?”
顾楚轩看着自己儿子站在背门的光亮处,突然觉得顾深有点陌生。就像一直躲在自己羽翼下的小崽子突然长大了似的,离开了他也能展翅翱翔。
片刻怔神之后,他皱眉,声音染上了一层倦意,“顾深,这是爸爸给你留的后路,你别……”
“免了,”顾深眼也不眨的看着顾楚轩手上的银白镣铐,他觉得这东西可真刺眼啊,跟头顶的白炽灯一样,看久了让人头晃眼晕。
顾深垂下眼,过了很久才说:“该担的责任我会担,也不至于让你出来之后还背着一身债。”
顾深转身,走向门口,顾楚轩叫了他一声,第一次以这么认真的口吻喊自己儿子的名字,“顾深?”
“不是为了你,”顾深拉开审讯室的门,“我不想自己一辈子都躲躲藏藏的,更不想让许柯跟着我一起躲。”
我们本该拥有更光明的人生的。
砰。
门关上了。
*
对于顾深要退学这个消息,所有人都表示了震惊以及反对。
蔡小刀作为年级主任自然是最先得到的消息,率先跟顾深做了个约谈。
“顾深,”蔡小刀站在办公桌前,语气焦急,像个操心的老父亲,“你看你这几次模拟考考的都挺好,我也听说你画画画的不错,以后往艺术生的方向发展一下,考个好点的本科希望还是挺大的。”
“我知道你家里最近出了不少事,要是你现在手上没钱,老师可以先借你……”
蔡小刀平时好像是骂顾深骂的最狠的一个老师,现在也是最怕顾深走的一个老师。一番挽留的话说了几十遍,讲的顾深都替他口干舌燥。
顾深穿着诚关的校服,还是跟以前一样,吊儿郎当的站在蔡小刀面前,张口就是拆台,“老师,谁跟您说我画画画的好?我那就三脚猫功夫。”
龙逦去世后顾深十几年没有再拿起画笔,而现在……
估计这一辈子再也不会画任何东西了。
“而且吧,”顾深退后一步,用一副欠揍的表情打量了蔡小刀一眼,“您说您能借钱给我,那能先拿个500万出来应应急吗?”
蔡小刀:“……”
顾深看着蔡小刀吃瘪的表情,强忍住笑。他干咳了一声,终于严肃起来,用这辈子最真诚的语气说了句,“谢谢老师,但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心里有数。”
以往的每一句谢谢老师都有气无力的,叫的不情不愿,就这一句听起来还像个样儿。
蔡小刀劝的嗓子冒烟,就差眼冒金星了。他转了个面背对着顾深,不耐烦似的摆了摆手,说:“滚吧滚吧,真是冤家。”
顾深嘴角翘起,走到门口,轻轻把门带上,说了句“老师再见。”
走进教学楼,还没进楼道就被人拽住了,顾深朝拉住自己的人看了一眼。
嗯,很好,第二波约谈的人还不算难缠。
“深儿,你他妈不是吧,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告诉我。”徐强没客气,直接给了顾深一拳,“你到底还拿不拿我当兄弟了”
顾深今天没吃早饭,挨了一拳后有点站不住,顺势软靠在窗台边,和徐强打嘴炮,“一直没拿你当兄弟啊,我不是你爹么?”
“爹你大爷。”徐强在气头上,也没发现顾深身上的异样。他从兜里摸出盒烟,自己抽出一根塞嘴里,冲顾深晃了晃烟盒,问:“抽不抽?”
啊,果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啊。
空腹给人递烟。
顾深接过来,也拿出来一根,先拿到自己鼻子底下嗅了嗅,感叹道:“啧,万宝路的,以后抽不起了。”
徐强看他没劲的这样儿就心烦,“怎么,当你身边这兄弟是死的啊?”
“家里那边欠了多少,我找我家老头子问问,能帮忙填一点是一点。”
“算了吧,”顾深把烟点着,放到嘴里吸了口,喷出来一口薄荷的烟雾,“我可不敢欠你家钱,当初你跟着我填诚关差点没把你家老头子气死。”
徐强皱眉,还想再说点什么。
顾深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你这份孝心当爹的心领了。”
“……”徐强吐出来一口烟,又道:“不说其他的,你高一借了我一个学期的饭卡,那笔钱也是时候该还了。这阵子和小同桌有什么想吃的就给我发消息。”
“不是吧,”顾深看了看自己,怀疑道:“我现在没钱吃饭的穷酸样子这么明显吗?”
这烟有点呛人,徐强没接这句玩笑话,反而觉得眼眶有点酸。
他们在下面不避讳人的抽了支烟,上楼的时候刚好打上课铃。最后一个约谈对象靠在十班教室外面等他,清浅冷淡的眸光从眼尾处撇扫过来,冷冷的钉在他身上。
顾深怔了一会儿,然后一步步走过去,走到许柯的面前,停住,“怎么了?等我啊,不会也要劝我吧?替父还债没听说过啊?”
他们仔仔细细的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许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问,进去把顾深已经收拾好的书包拿出来背上,说了句:“走吧,我送你回去。”
那天是早读结束后的第一堂课,十班上的是语文,教室里面在大声朗读《蜀道难》。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十班的读书声从未如此嘹亮,像是一场无声盛大的送别。
在那整齐划一的朗读声中,许柯牵着顾深的手一步一步穿过走廊,离开校园。
走到大门门口的时候,顾深往回望了一眼,他看着升旗台,看着明德楼,看着田径场,看着老槐树。
他想他的高中生活就此落幕了,从此青葱峥嵘的少年时代一去不复返。往后的路就跟蜀道一样,狼豺挡道,虎蛇并行,连咨嗟的时间都不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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