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

    许柯是被顾深一步步牵到医院的,他行动还算自如,只是脑子有点发懵,一种铺天盖地的迷茫席卷了他,从身到心都是空落落的,一时间连红绿灯都分辨不太清楚。
    他从顾楚轩的那声压抑悲戚中还没回过神呢,就被一步步领到了医院急诊室门口。
    医院向来安静,它见证了太多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承载了人世间绝大多数的起承转合,是这个世界上最两极的分界所。
    新生儿的啼哭和成年人眼中蓄积的泪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有人喜,有人悲;有人老来得子,有人自幼失怙。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直直往人鼻腔里钻,让人眼眶发酸,一具具蒙上了白布的急救推车从急诊室里被推出来,候在一旁的家属快要哭背了气。
    人世间最悲痛的事莫过于此,阴阳两隔,生死离别。
    急诊室上面红色的灯牌亮着“生人勿进”的四个大字,仿佛进去了就跟“生人”这个名词彻底脱离了关系似的。
    顾深这一路都牢牢牵着许柯的手,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一遍遍轻哄“别怕、别怕。”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短暂的见证过一场又一场别人的死离,终于跨过了拐角,迎来了自己的。
    顾楚轩颓丧的坐在急诊室外面的长凳上,西装外套被随手挂在凳子的扶手处。身上考究的衬衫皱巴巴的,少见的告别了人前精英一丝不苟的样子。眼睛里红血丝很浓,脸上疲态皱显,整个人像猛然苍老了十几岁一样。
    他指间颤颤巍巍的夹着根烟,猛地吸进去一口,不耐烦的对手机那头说:“先从公司里抽点钱出来,直接打进我卡里,这边要急用。”
    “把账面做好一点,公司里那些老狐狸平时一个个不知道从里面拿了多少,我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次拿个30万出来,他们不会说什么的。”
    “嗯,等铜库项目的钱一拨下来就补上去。”
    “就这么一点时间能出什么事?”
    顾楚轩吐出最后一口烟,把电话挂了。一抬头就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拐角处的两个儿子对上了眼。
    顾楚轩:“……”
    还真是什么事都挤在了一起。
    “来了啊,”顾楚轩朝后微微一靠,贴上冰冷的瓷墙,平静的转述道:“送进去两个小时了,还在抢救,没有脱离生命危险,医生已经下了一次病危通知书了。”
    说完,他又自嘲道:“病危书上我的签字无效,要等你来签。”
    其实想想也真挺讽刺的,他和吴怜风风雨雨半辈子,从青涩初恋到失而复得,到头来连在对方的病危通知书上签字的资格都没有。
    许柯没有太大的反应,他的手指捏攥得很紧,半晌才轻声询问道:“为什么会这样?是……被气的么?”
    “医生说是因为很长一段时间的过度劳累,身体机能已经出了问题,”顾楚轩眼睛转向急救室的铁门,“今天情绪又受了很大刺激,突发脑溢血。”
    “幸好我回去的早,不然连抢救都直接免了。”顾楚轩的眼眶红了一圈,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轻声怪责,“我早就说过了让她去医院好好体个检,要是之前就知道了她身体情况这么糟,就让她好好呆在医院疗养了,疗养一段时间肯定能把身体养回来的。”
    “人呐,总是喜欢把事拖着,拖着拖着小事就成了大事,”顾楚轩叹了口气,后半句话随着从喉咙处涌上来的酸涩,接不上去了。
    他呆坐半晌,又问:“今天你们回过家吗?为什么你妈妈情绪会受刺激?”
    许柯木然的站在顾楚轩面前,实在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怕把顾楚轩也气进去。
    顾深也一反常态的抿唇不语,勾着头站在他面前,姿态放得很低,像是种低头和道歉。
    楼道顿时变得空旷,沉默像根扔进棉花里的刺,扎人都扎的没有响声动静。
    顾楚轩的视线慢慢移到顾深和许柯交握的双手上,他还没来得及细想,急诊室的灯倏然灭了,变成了灰色。
    有一个满头是汗的护士率先从里面跑了出来,语气焦急,“请问谁是顾先生,顾楚轩先生?”
    顾楚轩立刻从长椅里站起身,多年的商场沉浮练就了他表面临危不乱的本领,“是我,怎么了?”
    “病人有话要对你说,请您快点跟我进去。”见顾楚轩还在原地愣着,护士一把拽过他的手,随后,急诊室的门又急哄哄的关上了。
    没人知道吴怜在弥留之际要对顾楚轩说什么。
    是在交代他的两个儿子关系混乱吗?是让顾楚轩把他们分开吗?还是在恳求顾楚轩要照顾好许柯,或者是记得要把许柯送进戒同所让他把这毛病改掉?
    许柯的手脚冰冷,看着面前那扇闭的很紧的门,心也跟着坠入了冰窖。
    他没有想到跟吴怜之间的最后一面场景居然是那样,他的亲生母亲指着他骂他是变态,说他有病。
    明明不过是喜欢上一个人而已,这样就是变态吗?
    外面有专门治这种病的医院,就能说明这是种丑病吗?
    顾深将许柯的手完全包裹住,他看出许柯的害怕,旋即靠近他耳边,重重的说:“别怕,我陪着你。”
    不管发生什么,是指责还是谩骂,是蜚语还是流言,我都陪你一起受着。
    门很快被再次打开,顾楚轩推着推车从急诊室里走出来,推车从上至下覆盖着层白布,遮挡住了逝世的人。
    许柯从头至尾没掉一滴眼泪,连眼眶都没红过。
    他像是一个完完全全的旁观者,冷静疏离的看着这一幕,仿佛被推出来的人和他毫不相干。
    吴怜的葬礼由顾楚轩一手操持,没邀请任何人,只有几个他们公司爱赶事儿的经理股东们到场放了束白花。
    冥堂里传出的细小哭声都是这些人发出的,每一束白花放下还要例行公事的拍拍顾楚轩的肩,看两眼许柯,说一句“节哀,”仿佛连人死都只是一个过场。
    那天许柯看着遗照上的吴怜看了很久,可能是生平第一次这么细致的观察他母亲的脸。
    不可否认,吴怜生养的很好看,鹅蛋脸,大眼睛,双眼皮,南方山水滋养起来的水灵儿人,轻轻浅浅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小梨涡。
    许柯的一身好样貌都是吴怜给的,唯独那双眼睛随了许武强,带着点冷淡薄情意。
    顾楚轩晚上在灵堂里呆了很久,看着陪立在一旁的许柯和顾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的问道:“为什么最后留给我的会是这么一句话呢?”
    做手术的医生说吴怜坚持那么久不咽气就是因为还有没交代的事想交代完,但顾楚轩怎么也没想到吴怜对他说的会是让他别折腾,两个人蹉跎了大半辈子,连最后那一句有名无实的名分都没捞到。
    吴怜说想和许可葬在一处,下辈子要去好好补偿女儿。
    她还说生老病死都是命数,和任何人都没关系,是她自己从前拿身体不当一回事。
    遗言没有一个字提到许柯,却好像句句话都离不了他。
    头七的那天晚上,许柯仿佛才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醒神过来,他看着窗户外边的星空,小声诺诺了一句:“顾深,我没有家了。”
    他说他不恨吴怜不是假话,每天一杯热牛奶很暖人的胃。只是性格中别扭的成分占了大头,他不知道该怎么回馈吴怜对他的好,更不知道该对这份好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幸好幸好,他在最后把这些话都同吴怜摊开讲了,也算是少添了一份遗憾。
    顾深陪他仰躺在床上,挂钟上的时针慢慢摆过12点,又是新的一天了。
    他在黑暗里翻了一个身坐起来,轻轻亲吻了一下许柯的额头,在他耳边低声呢喃道:“别怕,我在。”
    顾深闭眼吻下去,不带任何情/欲,只是单纯的想亲亲他,想碰碰他,想让他知道自己一直都在。
    少顷,他吻上了许柯的眼睛,却尝到了满眼咸湿。
    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真的都是人生常态,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人,多了一个人,不会引起世界末日,没了谁地球都是照样会转。
    没有谁是必须的,也没有什么是一定的。
    顾深和许柯还是照样上学,每天早上他们会踩着地平线的影子一起去学校,每天晚上会迎着日落一起手牵着手回家。
    班上的同学多多少少都知道他们家里出了事,但万万没想到他们居然是一家的。在经历震惊过后普遍看开了,并且统一表示:“哦,怪不得,原来深哥和许哥是兄弟啊,怪不得关系那么好。”
    高迈和邓小六每天变着法子跑到他们俩面前讲段子逗闷乐儿,引不起两位大佬的任何兴趣。
    两个人被带的愁眉苦脸的,高迈胆子大,所幸不怕死了,“啊啊啊,深哥,你给我两拳吧。许哥,你骂我两句吧,我受不了了。”
    顾深:“你皮痒了?”
    高迈:“就是这个节奏!深哥你再多骂我两句吧,来来来,踹我凳子,踢我屁股,只要你俩能开心起来怎么对我都可以.”
    许柯被弄的有点烦:“……他脑子是不是坏了”
    顾深转着笔,漫不经心的答:“嗯,估计是。”
    高迈:“……”
    什么叫一腔真心喂了狗,这就是!
    所有事情似乎都在慢慢回归正轨,只有顾楚轩停留在了原地,没能走出来。
    吴怜走后,他神态一直没从苍老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平时有事没事总喜欢枯坐在客厅里发呆。
    顾深直觉他这样下去要出事,果然,在吴怜走后的第25天,顾深收到了一个电话,警局的,“喂,您好,请问是顾楚轩先生的儿子顾深吗?你爸爸涉嫌非法挪用公司资金,构成侵占罪,现已立案调查,请速到警局配合调查。”
    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正好是日落时分,还有一个小时就要放学了。顾深平静的摁断电话,他看了看眼校园外面的春景,无端生出一种感觉。
    好像他的青葱岁月就此到了头,前面十八年嚣张肆意的人生就此告一段落,他即将穿上西装,奔赴成年人的战场。
    长大,往往只是抬个头的虚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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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能有一些医疗知识描述的不太准确,先放上来,有什么错误我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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