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坐落在一个地势低洼的小盆地,一年要下半年的雨,常年雾蒙蒙的。它地处偏僻,人口又少,经济发展极度滞后,基本上没什么能拿出手的地方供人参观。
总之,它虽然名字里带有一个“城”字,但严格来说他跟城市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顾深从踏入这片黄色的土地开始,往周围大概略了一眼,就觉得这个地方自带一种灰色滤镜,就像那种老牌电影里的,不用再多加修饰,轻而易举的就能让人看出来它的破败。
这个地方的建筑物最多只有五层高,反正一只手能数的过来。街的两边零零散散开了些店铺,店牌像是一辈子没换过,上面的字都生了锈。
路上的尘嚣味很浓,顾深闻着更想吐了。
“跟紧,”许柯已经走出去了好几步,见顾深还杵在原地,只能又走回去拉人,“丢了概不负责。”
“我们现在去哪?”顾深实在是晕的难受,一步都不想动,就想找个地方蒙头睡个地老天荒。
他虽然一路挺着没吐,但此时胃里难受的很,连带着五脏六腑都泛着酸。头重脚轻,说不出来的感觉。说话的时候声音闷在卫衣里,也透着股晕眩的劲。
许柯看他这个快死的样子,嘴边凝聚了无数想刺人的话,但想到这人在车上说的那些,又把脑子里的刻薄一股脑的压下去,“你在这儿呆着别动,我去给你买糖。”
“好。”顾深乖乖点头,点完头后又记起来提要求,“多买一点,什么口味的都来一根。”
许柯点点头飞快进了旁边的一家便利店。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场景,就连空气中侵染着灰尘的味道都是记忆中的模样。
车站这家便利店里依旧烟雾缭绕,没多大一块地方却分寸必争的摆了好几台麻将桌,打牌的声音跟路边的车声混在一起,听不出来哪种更恼人,哪种更粗鄙。
这里,和他离开的时候如出一辙,一丁点改变都没有。
还是一样让人压抑的发狂。
许柯低头扫码,把那一袋子糖接过拎好。
便利店的老板是个胖呵呵的中年男人,知道这个地方百分之八十的八卦。他看见许柯,眼睛里亮了一瞬,“诶,你是街角老许家的吧?你怎么回来了,来看你爸?”
许柯眼神冰凉的看过去。
老板可能是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不好意思的对他笑笑,“哦,不好意思啊,我忘了你跟你爸……”
“他不是我爸。”许柯说完这句,拎着糖踏出店门,没再转身。把店里的那些议论声远远抛在身后。
灰色的天空,潮湿的空气,顾深站在路边缩了缩脖子。
有点冷,他把手插进卫衣口袋里,往许柯走时的方向看了一眼。
看了大概三秒钟,就看见他同桌拎着一大袋子糖走过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不过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太高兴?
“怎么了,谁惹你了?”顾深气若游丝,放出来的狠话一丁点气势都没有,“跟我说,我帮你揍他。”
许柯绷得紧紧的一张脸慢慢松下来,他拿出了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递给顾深,“你这样子站都站不稳能揍谁?打空气么?”
顾深三两下把糖纸剥掉,然后把糖塞嘴里,“等一下啊,等我吃完这根糖补充一点能量。”
许柯哼笑了一声没说话。
但心里的那股烦躁竟然奇异的被压了下来,让人的心情变得稍微好了一点。
“同桌,我们现在去哪?”顾深咬着糖含浑道。
“去医院,”许柯低头看了眼手机,“你可以在医院附近的奶茶店等我,我把事情处理完过来找你。”
“不,我跟你一起。”见许柯皱眉,顾深慢悠悠的补充了一句,“我这状态,怕被拐。”
“拐你能干嘛?”许柯嗤嘲了一句,“你也就有张脸。”
“啧,我这张脸,能做的事儿多了。”
许柯:“……”
“我们怎么去啊,不叫车么?”顾深恢复了一点精气神,又开始操心。
“等会儿,有人来接。”
“谁啊?”
许柯还没开口,一辆摩托车迎面朝他们开过来,溅起的灰尘扑他们一身。
顾深刚要骂人,那骑摩托的万分激动的喊了一声,“柯儿,你终于回来了。”
柯儿?
怎么叫那么亲热?
顾深皱眉,有点不适。
骑摩托的摘下头盔,露出一颗比高迈还寸的寸头。只见他三两步下车,一把抱住许柯,“柯儿,我可想你了,你这平时也不来个电话什么的,老谢他们也挺想你。”
老谢?他们?
这朋友挺多的啊,一个个都那么热情?
顾深觉得自己受到了深深的欺骗,脸当时就拉下去半截。
“这是虎子。”许柯一脸木然的给他们相互介绍道:“这,我同桌。”
“同桌好!”陆虎热情的不得了,当即给垮着脸的顾深一个拥抱,“这段时间多谢你照顾柯了。”
拥抱的过程中陆虎在顾深耳边轻轻道:“我们柯儿一般不带人回来的,能把你捎上说明你俩是真好。他这人慢热,你没少费心思吧?多谢你了,兄弟。”
这一席话顾深听的五味杂陈,虽然很受用,但这一下亲疏远近一目了然,顾大少爷心里听的很不是滋味。
他朝陆虎笑笑,“没什么,应该的。”
陆虎比高迈的神经还粗,当即只觉得顾深的表情不是很高兴,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只能冲顾深善意的笑笑。
“这一辆摩托车,怎么坐啊?”顾深问。
陆虎挠挠头,问顾深:“你会骑摩托么?”
顾大少爷从小就晕车,对车这一系列男孩子都喜欢的东西不是很感冒,现在他又养成了一种说实话的好习惯,于是他诚实的摇摇头,说:“不会。”
“这样啊,等一下,我再叫个人来让他载你。”
陆虎叫来的那个人是他堂哥,和许柯也不是很熟,他来的很快,车骑得也很快,没一会儿就把人送到了。
顾深对一些人情世故多少了解一些,下车的时候塞给他两百块钱,“谢谢啊,麻烦了。”
那人推脱了一会儿,但看得出来意志不是很坚定,最后把钱收进裤子口袋了,还留了个电话,“这几天要去哪儿就找我我载你。”
顾深点点头,转身走进医院。
“你刚给钱了?”一起往楼上病房走的时候,陆虎问:“你给了多少?我退给你,我跟柯儿是兄弟,可不能坑他同学。”
顾深觉得许柯这发小简直跟他过不去,净挑他不爱听的说。
“没事儿,我跟柯儿也是兄弟。”他把“柯儿”这两个字念的极重,仿佛念轻了就跟输了什么似的。
“你俩消停会儿吧,”许柯开口了,他听的有点心累。
虎子神经比较粗,这位说话又经常自己跟自己较劲,两个人的对话颇有点对牛弹琴的意味。
偏偏一个愿弹,一个愿听。
这里的病房静悄悄的,没多少值班的护士。看得出来基础设施也不怎么样,楼道里一片漆黑,连灯都舍不得开,顾深走路的时候已经踩了陆虎三脚了。
就这么艰难的走了一路,终于拐进了三楼的一间病房。
那是一间单人病房,虽然只够摆上一张病床,但这算得上是这所医院里的豪华套间了。
病床上躺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弱老头,他的头发花白一片,但脸上面部肌肉很生硬,面相看起来有点凶。听到声响睁眼看过来的时候带着点震惊,那双饱含风霜的眼睛里透着藏不住的喜悦。
“小柯,你怎么回来了?”
“来看你。”许柯走进去,朝他身上扫视了一圈,“怎么伤的?伤哪儿了?”
“没多大事,”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像极了祖孙俩,“就是不小心起猛了,闪了腰,医生说再躺两天就没事了。”
“真的?”许柯不信。
“那我还能骗你?”老头装作不高兴的样子,突然视线一瞥看到了门口的顾深,忍不住上下打量他,“这小伙子面生啊?”
“我同学,”许柯简单解释了一通,“花园的。”
“哦,花园那边的啊,”老头兀自评价道:“不错不错,看起来很不错。”
这不错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哪方面不错。
“对了,小柯,你去问问医生我什么时候能出院,”老头吩咐道,“再躺下去我这把老骨头没病都要躺出病了。”
“把那小子也带上,”老头指了指陆虎,嫌弃道:“看见他就烦得慌。”
陆虎无辜躺枪,他指了指自己,“啊?我?”
许柯皱着眉站在床头,没动。
“去啊,等什么呢?”老头没好气的说,“怎么,不放心你这同学啊,我还能吃了他不成?”
老头情绪有点激动,许柯没办法,只能把陆虎领下楼,把空间腾出来。
等他们走了之后,老头目光和缓的看向顾深,朝他招了招手,“小伙子,过来。”
“你跟小柯关系很好吧?”老头想挤出来一个笑,让自己看起来更和蔼一点。但他脸有点僵,所以这笑看起来就有点吓人。
他可能也意识到了自己这么笑不好看,于是又把笑收了,尽量说话的时候把语气放的缓一点,“我从来没看见他带什么同学回过家。”
“那小子,也是死皮赖脸的缠着小柯,缠了三四年吧,”他指的是陆虎,“两个人才慢慢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顾深走近,难得的有点紧张,他不自觉的把背挺直,笑道:“我跟他,也是我死皮赖脸缠着的。”
“不一样,”老头摇头笑笑,但也没说究竟是哪儿不一样,他继续道:“小柯啊,命有点苦,我看你们关系不错,以后你能再多照看点他吗?”
“放心吧,我会的,爷爷。”
老头点点头,又说:“你听过小柯他爸爸吗?”
“他跟我说过一点。”
“他连这都愿意跟你说?”老头有点惊讶。
“没有,只提了几句。”
“这样啊,”老头闭了闭眼,睁开的时候眼睛里失了焦距,仿佛在回忆很久之前的事情,“他那爸爸,可真不是个东西……”
*
许柯在下面问了医生几句老头的病情,得知是真没什么事之后又匆匆带着陆虎赶回去。
爬楼梯爬的上气不接下气的,陆虎在后面叫他,“柯儿,你走那么急做什么?”
许柯没应他,病房里老头故意把他支开不知道会跟顾深说些什么,但直觉告诉他,一定不会说什么好事。
许柯三步用作两步,进病房的时候先在外面敲了敲门,才进去。
病房里,顾深正坐在小马扎上给老头削苹果,两个人不知道聊到了什么突然大笑起来,看起来很投缘。
许柯悄悄松了口气,他走上前去,还没说什么,陆虎就跟在身后嘟囔了一句,“柯儿,你走这么急干嘛啊?来捉鬼么?”
这二百五……
顾深和老头一齐看向他,许柯张口就编瞎话,“是你走的太慢了。”
陆虎:“”
我一直以来都是学校的长短跑冠军啊。
三个人陪着老头聊了一上午,中午吃完饭后,老头开始赶人,“行了行了,年纪老了要午睡了,你们该去哪儿去哪儿,别呆在这儿吵我。”
说完,又叮嘱许柯,“小柯,带你这好同学到处转转,不是说来旅游么?下午带到你以前学校那边去好好看看。”
学校有什么好看的?
但许柯莫名不想顶嘴,虽然他再三跟医生确认过老头没什么大事,但可能是老头穿着病号服的样子看起来有点老了吧,他突然只想顺着老头的意思走,少跟他说点反话。
“嗯,明早再来看你。”许柯说。
他们仨悄悄把房门带上,出了医院。
“柯儿,你们接下来去哪儿,去一中么?”陆虎说,“我把你们送过去,下午就不跟你们一起了啊。”
“你下午有事?”
陆虎突然娇羞起来,红着脸说:“之前一直没机会跟你说,我搞了个早恋。隔壁班的,在一起快两个月了。”
许柯一脸无语,但毕竟是发小,还是随口祝福了一句,“好好搞。”
“不用管我们了,”他又叮嘱道:“有约会快去,别让人家等。”
陆虎红着脸走了。
又只剩他们两个,从病房出来后顾深就一直沉默着,许柯其实挺想问问老头在病房到底跟他说了些什么。
但话到嘴边,说出来的时候却突然拐了个弯,“你有什么想去看看的地方么?”
顾深又沉默了好久,久到他们已经漫无目的的顺着路走出好远一段,他才突然开口说:“去你跟许可以前住过的房子转转吧。”
许柯停住脚步,抬眸看他,“那儿有什么好看的?”
“就想随便转转。”顾深放低了声音问,“可以么?”
许柯:“……”
那间房子带给许柯的感觉挺复杂,开心的有,痛苦的更多。那里有那个人无休无止的征戮,但也有小男孩和小女孩那些苦命相依的岁月。
就是因为感触太多了,所以每每午夜梦回之际,许柯总会梦到那个昏暗泛黄的小屋。
有他的苦,但也有他的乐。
再回到那儿的时候,许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那么平静。
他平日里装冷静装惯了,碰到陈年的旧疤时居然也能将心跳保持的很好,就像一个陌生的旁观者一样。
房间里的摆设几乎没变过,狭窄客厅里的方木桌、黑黝黝却很高的灶台,隔着一道粉红帘帐的房间……
下午的阳光透过低矮的窗户半射进来,将客厅里的细小灰尘都照的清清楚楚。
顾深咬着个青苹果味的棒棒糖低着头站在他身后,蓦然开口,嗓子黏腻腻的,他指着那张吃饭的方木桌,问:“那个人他在这儿打过你么?”
许柯背猛然一僵,他转过身,问:“老头今天都跟你说什么了?”
“说了很多。”顾深也开始把话说的说一半留一半了。
那根青苹果味的棒棒糖被顾深咬断,他抬起头看向许柯,眼眶红红的,像是在什么时候偷偷哭过,“所以我现在有很多事想做,那些在心里埋了很久的事,藏了很久的话,我现在都想把它做出来,说出来。”
仿佛他们之间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一样,许柯眸光有点散,眼睫乱颤,他在一片狂乱的心跳声中说:“老头说的那些你不用放心上,老年人都喜欢添油加醋……”
“你以为我是因为知道了你以前过的那么惨才喜欢上你的么?”
这句话一说出来,许柯头皮都炸了。
他们第一次将“喜欢”剖出来放到明面上说,至此,再也没有一丁点退路可走。
许柯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第一次遇见顾深这样的人,第一次面对这么汹涌的情感,心脏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
“你,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在长久的安静和动乱声中,许柯说,“或许你应该多了解我一点,然后你会知道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不,你一直比我想象的还要好,”顾深耐心又温柔,他这人在别人眼里向来是无恶不作的,但唯独在面前这个人身边总会放下身上所有的刺,把里面最柔软的东西露出来放到他面前,“每多了解你一点,就会更喜欢你一点,直到整颗心都被填的满满当当。”
若隐若现的青苹果味离得更近了,仿佛就落在鼻尖上,“我这个人一向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没什么同情心作祟,也不存在一时的荷尔蒙爆发。”
许柯不断往后退,都快贴上墙了,顾深把人捞住,虚虚抱着他的腰。
他低头看他,眼睛里处处都是细密的专注,“我喜欢你,喜欢到还没确定完你的心意就匆匆表白了,给了你一个很好的羞辱我的机会。”
“这个机会别人没有,对你,终生开放。”
许柯眸光散的厉害,看不清东西了,只觉得脑子里满满的,心里也胀胀的。在这么一个特殊的环境里,他身上的任何部位都敏感的厉害。
顾深低头,声音就响在他唇边,“初中、高中早过恋么?”
许柯一张口,嘴唇都能擦上顾深的脸,他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那你要不要试试?”顾深问。
“试什么?”
“试试跟我早个恋。”
顾深说完,扣上许柯的下巴,偏头吻了上去。
少年人的触碰都是小心翼翼的,像是对待珍宝,怕哪儿力度重了,让人疼了,恨不得百般呵护着。
顾深的手撑靠在墙上,许柯的双指紧紧攥着顾深的衣沿,他们鼻息交错,呼吸微乱,带着点轻颤和试探,动情的吻靠在一起。
太阳不知道晃到了哪儿,只余下一抹光线投射进来,映在少年的脸上,泛着金光。
顾深的手机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最新联系人是徐强,他发了一句话过来在安静的手机屏幕上孤零零的闪着光:我怎么觉着你跟你那小同桌那么不对劲?你不会暗恋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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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