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浮尘有生命的话,那么当它漂浮在虚空的时候会想着什么?
在陈燃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她曾以为最痛的不过是被子弹洞穿皮肉。而后来,她第一次明白有比这种更痛的感官的时候,是她的父亲去世那一年。
第二次,是苏燚告诉她——放手!
放手的那一刻,好似整个人灵魂都从身体里面牵扯而出,如尘埃浮游。
就这样吧,我也会觉得很累啊,我也有想要休息休息的想法啊……不要管我了,我真的太疼了……
“陈燃?你父母肯定是希望你像个男孩子一样。”
“我只是一个穷学生,离了你我去哪里啊?离了你我怎么办啊?”
“你说什么呢?我不会离开你的,陈燃,我什么都不能给你保证,但是这个我可以确定,我不会离开你。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陈燃啊……”
苏燚——
陈燃张了张嘴,那些苦涩的血腥立刻自肺腑蔓延上喉管直至舌根,转瞬间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好似巨力袭来,将那漂浮在半空中的灵魂硬生生拉扯到身体内,心脏开始搏动,血液只一瞬便由着血管浸润四肢百骸,冲撞得末梢神经都被麻痹掉,让人大脑一片空白。
视线里面的椭圆白光边界终于慢慢模糊,陈燃指尖颤抖着,胸腔急剧起伏。窗外的阳光斜斜照射在洁白的墙壁上,尘埃于光束间飞舞跳跃。
思绪就像是沉浸在深海中,她模糊听到有人在交谈——
“我跟你说啊,这份材料呢,你一定要妥善安排好,不能让上面的人瞧出问题来,不然我就惨了。”
“哦哦哦,好的,我知道了,我肯定都会给你安排妥当的。”
“诶,对了,还有陈燃她那老弟的问题,你们看紧点,有什么证据都往上套,让他老实一点的,真以为认识点人当自己可以只手遮天了吗?别让他老妈一天到晚的逼逼赖赖的,这种时候是想让你队长猝死吗?”
郭慧慧表情有些一言难尽,“我说那个你不是和我们队长是好朋友吗,那不能说点好的嘛?这我们队长还躺着呢,你就猝死,猝死的。”
苏茴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这我不也是实事求……”
苏茴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慧慧给轻轻拨开了一点,只见郭慧慧惊喜地跑到病床边,小声问,“队长?你醒了?”
陈燃撑着床板,勉强支起上半身,她眼底满是血丝,视线终于慢慢聚焦,落在了正倚靠在病床正对面的柜子上的苏茴身上。
郭慧慧大喜过望,“诶,队长你饿吗?你渴不渴,我给你倒水!我现在就通知汤波招财他们……对了,应该吃点清淡的……”她简直就跟没头苍蝇一样,叽里咕噜的,然后又急着跑去倒水。
苏茴活动活动自己的脖颈,挑眉道,“别看了,去的时候就你一个人。”
陈燃瞳孔霎时紧缩,映衬着她那因为负伤而过分苍白的皮肤,竟然有种格外锐利的黑沉,直叫人心神一凛。
苏茴顿觉不妙,果然,下一瞬,只见陈燃立刻拔掉了手上的针头,血珠顿时呲溜冒出一连串,她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苏茴赶忙过去按住陈燃的肩膀,将她控制住,“你干嘛?你疯了?陈燃我告诉你,在那晚上那种情况下,如果不是因为我们不是普通人,你他妈的早死了!等我们赶过去都凉了好吗?你还想干什么?”
陈燃厉声,“你让开!”
“不让!”苏茴立刻更大声地吼了回去,“我警告你!上面从不让我们插手普通人的事情,我不管她是你的谁,你他妈不要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要是被上面审查到了,你一辈子就完了!你好好考虑清楚!”
“那如果是时酒出了问题你也会考虑?”
苏茴一怔。
“苏茴!”陈燃抬头看着她,眼底满是血丝,她用一种平稳到冷漠般的语调说,“你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要求别人,你给我让开!我不想和你动手!”
苏茴嘴唇微微颤抖,猛地吸了口气,几乎要冷笑起来,“你他妈的你有病啊?!时酒和我们一样啊,我们是同类,同样的血统、同样的系统、同样的工作。你没有搞清楚症结所在吗?你觉得她在乎你吗?她如果在乎你,就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那儿,她差点害死你,你不明白吗?”
“所以难道你认为她用了自己再次回到那个地方,甚至一辈子都不能回来的代价让我活下来,是因为不在乎我?”
陈燃明白的,她一直明白的,所以她才想告诉她,告诉她的苏燚,让她不要去——
所以呢?她是一个异类,是一个混血种,于这个尘世命数长久,她拥有远远优于常人的体魄心智,可是苏燚呢,她不过就是一个普通人啊。
盛夏的热风卷席过尘世浩瀚的烟火,于此刻呼啸而来,窗帘飞快翻动,郭慧慧端着刚刚倒来的水,站在门边不敢动作。
“苏茴。”陈燃看着她沙哑道,“没有搞清楚症结所在的人是你,不管我们是什么样的存在,善意恶念总是在我们身体里面交战,我们一直徘徊在这个人世间,无外乎就是用那些所谓的肝胆、信念、正义支撑着自己走下去。这不是与生俱来的,我们并不具备这些特质,这是在我们漫长而浑噩的人生中演化传承的。而这些早已被说得心口麻木的词汇,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不管是身为混血种亦或是普通人,前路如何,哪怕是没有一丝光明,我们要做的也只有走下去这一条路啊。”
苏茴抿了抿唇,“说人话!”
陈燃仰头,她那从脸侧到下颌的线条都在外间泼洒进来的光尘作用下勃发出一种令人神形一窒的张力。她沉声,一字一句,“你要我怎么办?她只有我,苏燚只有我!她只有我啊!”
郭慧慧还是站在门口,想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苏茴不好惹,她的队长更不好惹,难道到时候她俩打起来,自己得在旁边跳脚说,你们不要再打了吗?!
苏茴偏头,“所以?”
“所以我不去接她,还有谁能去?你难道要让我就这样看着吗?!”
苏茴不语,只点头。良久,她按在陈燃肩上的双手终于抬起,一把将陈燃从床上拉起来,“好!反正你才是公职人员,我现在闲着无聊也是无聊,我陪你趟这一趟浑水,到时候出了事情,你真被上面停职审查了,那我可不管你。”
陈燃只心想,你就是想管也管不了啊。
但是紧接着,陈燃大脑就一阵眩晕,不得不让她再次颓然倒在了床上。苏茴看了又气又好笑,“你看,让你不老实,就知道装逼,报应来了吧!”
陈燃倒吸了一口凉气,“我这是晕了多久?”
“也还好,就三天而已。我觉得你就算是要去救人也先得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吧,这几天光打葡萄糖了,诶……”苏茴冲着站在门口的郭慧慧招呼,“给你队长整点吃的啊,那白开水能吃饱吗?!”
“……”郭慧慧虽然内心#@%@#¥……%¥,但还是乖乖答应了,“好的,我马上就去弄!”
“呼……”陈燃抬手搭在自己的额头上,轻声说,“苏茴,谢谢你。”
苏茴拉了张椅子在床边坐下,轻轻抬脚踹了踹陈燃搭在床沿的脚,“我得给你说声对不起,刚才我也不是故意激你的,我就是这么一想就这么说了。而且我说的也是实话,这上面确实是不让我们插手人类的事情啊,而且讲真的,我们除了能打一点,那和普通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嘛。真动刀动枪的,不也是要命?!”
陈燃笑了两声,显出一点气色来,“能打就够用了啊。”
“不过,说真的,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我给你打个招呼,苏燚这人,真的有点特殊,你摸清楚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了吗?”
陈燃转过视线,望着外面的天色,她抬起手,看着那些光尘于指尖跳跃,莫名觉得一颗心都镇定下来。
“你知道吗?”
苏茴疑惑,轻轻,“嗯?”了一声。
“她告诉过我,心脏这种器官永远只会为自己而跳。”
苏茴仔细一想,“这话说得没有问题啊。”
“可是,心脏这种器官永远只会为别人而痛啊。”
“你要不要我捅你一刀?你看痛不痛?”
陈燃瞬间怒目而视,“苏茴,讲真的,你追不到时酒,你有时候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你自己本身的问题?”
一说起这个苏茴就来气,“我说真的,你下次能不能不要提他了?我刚刚要不是看你是个伤病号,我早就动手了!”
“那你下次也不要说我家苏燚的坏话!”
“我什么时候说她坏话了?!”
“你就有说!你刚刚还说了!你还让我不要管她!”
“那我现在不是同意你去管了吗?!”
才刚刚打了白粥回来的郭慧慧再度站在门口,觉得自己那未说出口的,你们不要再打了,感觉迟早都能用得上!
“行了行了!”苏茴站起身,握着拳头举到陈燃的面前,“为了你家苏燚,赶紧把你自己收拾好,从情况分析下来,她暂时应该是没有危险的,但是她也肯定在等着你去救她。”
陈燃挑眉。
苏茴笑了笑,“不是你自己说的吗?她只有你了,所以——”
陈燃抬手,同苏茴碰拳,“所以——她肯定在等我!”
苏燚,你一定要等我!
等我来找你。
——我一定会带你逃离那些肮脏龃龉的过往,回到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