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
窗外的哗哗雨声好似远在天边,又像是直接炸在脑海里面。
吉普车车前灯穿透雨雾,雨刷打出两道扇形弧面。苏燚冷淡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那原本是紧闭着看上去好似睡着的眼睛,眼睫忽而颤动,紧接着,前方被车灯映照出来的密集的雨线,清晰地映照在她的瞳底。
陈燃耳畔响起她清晰又冷漠地质问,“你为什么要带我走?”
陈燃,“……”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这样做不仅会影响到你自己,还会影响到我。陈燃,你实在是没有必要为了我这样,你不用这样!”
苏燚她那一贯平淡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罕见地带上了怒意,陈燃那刚刚原本就还未熄灭的怒火在此刻攀爬到了一个不可抑制的高度,“我为什么要这样?难道你他妈的要让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你带走吗?!”
“这是我应得的……”
“你应得什么?苏燚你真当我是白痴,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说,你瞒了我多少事,从始至终我有逼迫过你吗?我有非得要求你事无巨细地全部告诉我吗?你为什么就不信任我?你难道是觉得我没有办法把这件事给解决吗?你就非得横插一脚!”
“我不想现在跟你做这些无谓的争吵,这没有任何的意义。”
无谓的争吵?
陈燃几乎觉得自己耳朵一阵嗡鸣,这话就像是化作实质性的斑驳的色块,连带着她的眼前景物都变得模糊重叠。陈燃心中蓦然升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那些怪异的感知就像是一条条细蛇缠上了她的脑髓。
不对……
苏燚失声大喝,“陈燃小心!”
吉普车沿公路在雨夜疾驰,两旁起伏的荒野伴随着车前灯虚晃而过的雨线飞速后掠,摩托引擎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就在短短的几秒时间之内,后视镜中出现的几辆摩托车的身影,在陈燃的瞳孔里面急速放大。
——有人追过来了!
“砰——”
枪声骤然响起,陈燃一瞥后视镜,只见在后视镜中一名车手从左侧闪现又飞速地隐匿在了吉普车身后,他绕后到后面去开枪了。简直就是找死——
陈燃随手扔出一条定位信息,一脚油门踩到底。
经过改装的吉普车性能发挥到极致,远远将那些摩托车遥遥甩在身后。
陈燃知道今天的事情有蹊跷,但是她料想不到居然还有人敢追过去,而且居然敢开枪?!看来来的都是一群不要命的人了。而且看苏燚的这反应,她是知道的?
“冲你来的?”陈燃这语气平淡到毫无情绪起伏,甚至都不是疑问。
苏燚并没有说话,她只是冷漠地看着窗外,好像对这一切都毫不在乎,也并不诧异的样子,除了刚开始的那一声疾呼,她整个人现在已经淡漠到了和自己无关的地步吗?但是这可能吗?身后是穷凶极恶的追兵,窗外是伸手不见五指的瓢泼雨夜,一个普通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如此淡定,无外乎不过就是,她早就已经习以为常,或者是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
而对于苏燚而言,陈燃更愿意相信是后者。
尖叫引擎轰鸣咆哮四下响起,陈燃把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陈燃扫射一眼后视镜,甚至连位置都懒得看,直接从杂物匣抽出手/枪上膛,向后两下点射,警用九二式划破雨幕,呼啸着贯穿摩托车车手前胸,他双目圆睁,瞬间直接向后仰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控制力的摩托车呼啸着在路面打滑,直接横穿过护栏,一头撞上了山壁,发出了巨大的爆炸声响。
苏燚瞳孔微微缩紧,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陈燃。
陈燃毫不介意苏燚的目光,呼了口气,眼底寒光乍现。
其实如果是只有陈燃自己一个人,那她倒是不会怎么担心,但是现在不一样,她得顾着苏燚。
身后漆黑的夜色中隐约透出模糊的光线,陈燃知道那些人追上来了,但就在这生死关头,她的脑海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下来。
没事的,苏燚,你不用怕。
她侧头看着自己身旁的爱人,窗外的狂风裹挟着犹如利刃的暴雨,却无法撼动这方浮游在浩渺天地间的私密空间一分一毫。
“没事的……”陈燃那些满腔的怒火于此刻就好像是无声消弭了,她那因为长时间奔走而显得褪色苍白的嘴角轻轻一勾,温柔道,“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苏燚猝然凝望着她,其实车灯还不足以照亮这一片方寸之地,所以哪怕是陈燃,甚至连苏燚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那平日里疏离淡漠的瞳孔里似乎渡上了一层平静柔和的微光。
苏燚突然一伸手,轻轻落在了陈燃的手背上,“陈燃,很抱歉,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陈燃无法分神,只怔怔地听着。
“我其实有很严重的情感认知错误,我可能……”她没有说下去,前方突然亮起的远光灯令人骤然失去反应。
陈燃猛拉手刹,打方向盘,吉普车瞬间失去控制力,在可怕的惯性作用下急速打滑,眼看就要撞上山壁。陈燃在剧烈颠簸中猛打方向盘,车身紧贴护栏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刺啦——”终于在吉普强悍地抓地力下,车身堪堪卡在了护栏到山壁之间。
侧窗玻璃碎成无数片,铺天盖地泼进了驾驶室!
吉普车左侧车门严重变形,车头的保险杠也由于撞击在山壁上而导致凹陷。陈燃被卡在了驾驶座里,但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她抬眼望去,前方一片白茫茫,有人在那里?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无限拉长,陈燃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竭力向身侧伸出手,“苏燚——”
由于是左侧直接冲撞过去,吉普右侧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陈燃的脸由于撞着仪表盘而导致额角的鲜血哗然而下,于此刻透着说不出的妖异鬼魅。她只一偏头,就看见了苏燚清晰冷凝的侧脸轮廓,她好像是预料到了什么,下意识伸出手去拉她——
“他们来找我了。”苏燚低声说着。
陈燃瞳孔猝然缩紧。
“你其实一开始就应该直接把我抓起来的,这样你也就不会有事情了。”苏燚冷静地开口说着,她直视着前方,越过那片白光之后的地狱般黑暗的夜幕深处,“你知道吗,你确实很厉害,比我想象中的要厉害得多得多了。”
陈燃感到眼皮很重,有种无形的力量拖拽着她的身体沉沉往下坠去,她的喉管乃至口腔满是一片黏腻温热的铁锈液体,苏燚的声音仿佛远在天边,又好像是近得贴在她的耳侧。
陈燃不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抓住了苏燚的手,她只知道那触感一片冰凉,而这动作也几乎要将她全身的力气都耗费殆尽。
苏燚轻轻吸一口气,她没有看陈燃,尾音中有些奇怪的颤抖,“所以,你一定会长命百岁,平安胜意。”
天地间的风声雨声好像都在此刻被某种神秘地力量给遏制了,呼啸而来的喧嚣吵嚷归于平静,无数的星子于漫漫长夜中铺开一条长路,美好得几乎像是错觉。
“不要……”陈燃紧紧抓着她,“不要去,苏燚,不要去——”
明明身负重伤的人是陈燃,但苏燚却觉得那个好像已经失去了神智的人像是自己一样,她的意识模糊飘荡,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如果也曾有人这样对她说,告诉她,不要去——
大地似乎开始在震动,休止符的按键被按下,一切回归现实,远处鸣笛声此起彼伏,驾驶室内满是狼藉血污,无数的雨线哗哗泼洒在车顶,震耳欲聋。
“陈燃。”其实苏燚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她想要将自己被陈燃紧紧锢住的手腕抽出来,“放手!”
“不要去——”陈燃嘶哑道,“不要去……”
“放手!”
“苏燚……”陈燃颤抖着呼出一口带有血腥气味的灼烫热气,强行让自己发颤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没事的,你听……有人来救我们了……”
可是——
陈燃啊,已经没有时间给你坚持了。
白光从高处斜斜照在苏燚眉角,映出了她那双冷淡疏离的眼睛,她伸手,捡起玻璃碎片。
苏燚那轻柔但坚定的动作映在陈燃的眼底,令陈燃蓦然变色。
苏燚抬手顺着手臂一路往下,开口时,音调沉稳得连窗外的风雨也无法撼动一分,“放手!”那血水顺着玻璃划过的痕迹一路蜿蜒。
明明那不是在自己的身上,可陈燃却分明觉得自己的手臂一寸一寸地被利刃划破,几乎让她疼得无法出声,喉管好似痉挛着连带着那些根植于心底的血脉都被牵扯而出,在那狭窄的空间里面被挤压得直至濒临碎裂,“啊——”
“你没有心吗?”
“苏燚,你是没有心吗!!!”
陈燃再也睁不开眼睛,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手无力下垂,随即又立刻被虚弱地、紧紧地握住。
“陈燃。”她听见那人在呼唤着自己,用着从未有过的温柔语气,“心脏这种器官永远只为自己而跳。”
那刻画着时间的轮/盘于虚空中无声出现,时光飞快倒退,雨水由地面溯回苍穹,黑夜被晨光替代。苏燚看见自己的身量在时间的隧道中变小,她推开车门,几滴液体从天而降溅到她脸上——
记忆中那男人的脸孔从未发生过任何变化,就站在尽头,撑着黑伞,静静地注视着她。
所有满目疮痍的画面都于此时轰然破碎,一如多年前她还未曾明白世间还有那些所谓的刻骨铭心的感情,亦或者,她未曾遇到陈燃。
她就是如此,朝着那虚晃白光尽头的无际黑暗,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