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学校出来,郁颜就迫不及待地来到了鲸鱼馆。
晏清早就在那里等着她了。郁颜看到他,很兴奋地跑了过去:“晏清!”
她来到晏清面前,面含期待地扬起脸:“后天和大后天这两天你有空吗?”
晏清一愣,问:“你的意思是后天晚上要在外面过夜吗?”
“过夜”两个字不知怎么让郁颜想多了,她的脸有些发红,但还是点了点头:“对。”
没想到,晏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后天晚上我刚好有事。”
郁颜傻了眼。一直以来,无论她对晏清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晏清都照单全收,没想到这次他直截了当地就拒绝了。
郁颜不死心:“是很重要的事吗?”
被她这么一问,晏清明显是迟疑了:“倒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郁颜略微松了一口气:“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的话……那可以麻烦你改一下行程吗?我想请你去看我的比赛。”
她拿出了那张陪同证,递给晏清。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一场重要比赛。如果可以,她希望晏清能陪她见证这个重要的时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老刘说得没错,她心理素质不强,遇事容易紧张,在比赛中很有可能会发挥失常。如果晏清能在场的话,也许她就能没那么坐立难安。
说来奇怪,现在的她每当在看到晏清的身影之后,总是会感到特别安心,仿佛有他在身边,自己就能无往不胜。
既然有现成的吉祥物,那比赛的时候为什么不带去呢。
“比赛时间是大后天早上。场所设在b市,车程是四个小时,所以需要后天就提前到达b市住上一晚。”郁颜用上了恳求的口吻,“大后天一比完赛我们就立刻返程,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的,可以吗?”
晏清盯着那张陪同证看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接。
“对不起。”他诚恳道歉,“我真的去不了。”
郁颜不免觉得有些失望。自从她认识晏清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请求晏清,可晏清却拒绝了。
虽然失望,可郁颜还是愿意理解他:“没关系。”
他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理由。
话虽这么说,可一直到郁颜出发去b市,她仍旧眉头不展,无精打采地瘫坐在座位上。
老刘一屁股在她旁边坐下:“你的‘家属’呢?怎么没来‘陪同’你?”
郁颜哀怨地看了老刘一眼,没说话。
“看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老刘训她,“跟被人抛弃了的怨妇似的。”
要是换作平时,郁颜非得跟他呛上几句不可,可是今天的郁颜却难得地很老实。
因为她真的有种自己被抛弃了的哀怨感。
老刘乐了,露出一副八卦的表情:“郁颜,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原本想让晏清先生陪你一起去的?”
郁颜一听这话就奓毛了:“没有,不是,你可别瞎说啊。”
看她这副急于否认的样子,老刘就猜到了八九成:“早就觉得你跟晏清先生的关系不大对劲。我要没猜错,他是在追你吧?”
郁颜不想搭理老刘,可老刘的八卦之心已经让她给勾起来了:“要我说啊,晏清先生这个人是真的不错,性格好,手里钱又多。要不是我家的那个是个小子,我都想让他做我女婿。”
“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他不就送了你一块手表吗,你至于这么替他说话?”郁颜白了老刘一眼,“再说他手里有多少钱你能知道?兴许都是装出来的。”
“退一万步来讲,即便他有钱是装出来的,那他的颜值肯定不是装出来的。你看看小伙子长得多帅啊,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老刘拍拍郁颜的肩膀,“我很开明,不反对学生谈恋爱。喜欢就要把握好机会啊,别不好意思。烧火的时候要是不给添柴火就灭了,就算是人家喜欢你,你老不给人家反应,人家迟早也得变心。”
郁颜听了没吭声。她难得没回呛老刘,只是抿着嘴,眼睛望着窗外。
车子很快就到了目的地。老刘带着郁颜和乔安安在比赛场地附近的旅馆住下,一会儿还得带她们去赛场。
“反正在旅馆里也没事干。”老刘看了看手表,“这才不到中午呢,咱们先提前去适应一下赛场。”
郁颜求之不得。
小气的学校只舍得给参赛学生和指导教练预订相对便宜的双人标准间,老刘是和另一个男教练住在一起,郁颜也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和乔安安住一间房间。她俩的关系正僵持着,房间里的气氛简直就让人喘不上气来,郁颜可不想在房间里多待。
按照惯例,赛场在比赛的前一天对各位参赛选手开放。不仅是比赛选手,组委会的其他工作人员也都来了,在场地里为明天的比赛做最后的准备。
郁颜在泳池里缓缓游了几圈,老刘就向她招了手:“中午十二点了,咱们去吃饭。”
不远处的乔安安比郁颜先一步上了岸,她抽过老刘手里的浴巾径直向女更衣室走去,丝毫没有要等郁颜的打算。
郁颜也从老刘手里接过浴巾,一边擦着头发,一边向女更衣室走去。
更衣室的地板是白色的,她没留意地上留有一摊同样是白色的液体,一脚踩上去,瞬间滑倒在地。
郁颜摔了个四脚朝天。她回过头来看了看身后的痕迹,又看了看面前拿着一只塑料瓶子笑得一脸得意的乔安安,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乔安安往地上倒了和地板颜色相近的沐浴液。她是故意想让郁颜滑倒。
郁颜冷嘶一声,揉了揉自己被摔痛的屁股,慢慢站了起来。
幸亏她皮糙肉厚,还能立马爬起来。要是换成老刘那个岁数,这么一摔非得摔出什么好歹不可。
郁颜想到这里,心里的火气也上来了:“乔安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现在正处于即将要比赛的关键时刻,乔安安却故意做出这种事情,明摆着是要让她出点什么意外。
“这一下摔得痛不痛?你是不是觉得很委屈、很难过、很愤怒?告诉你,前几天我爸爸妈妈被带走的时候,我比现在的你更委屈更愤怒。”乔安安把手里的沐浴液空瓶扔进了垃圾桶。
“不过就算我跟你说估计你也不明白。”乔安安冷笑,“反正你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种,怎么会懂爹妈被人从眼前生生带走的感受?”
“乔安安,请你向我道歉。”郁颜眼神逐渐变冷,“如果你向我道了歉,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呵。”乔安安将双臂放在胸前,眼神里满含轻蔑,“你不会真以为找了个有钱的男朋友,自己就能从灰麻雀变成金凤凰了吧?”
郁颜忍无可忍:“乔安安,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单纯地只有自己被羞辱,郁颜也许还能容忍。可是乔安安和舅舅舅妈一样,从来不满足于只羞辱郁颜一个,总是故意把矛头指向郁颜在乎的人。
比如她的父亲,再比如晏清。乔安安心里很清楚如何才能快速地激怒郁颜。
乔安安扬了扬嘴角:“我是什么意思?难道我表达得还不清楚吗?既然你非要问得这么明白,那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郁颜,你的爸爸就是个废物,他一辈子没有出息,到死都是窝窝囊囊。你就是一个白眼狼,我们家养了你这么多年,你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还有那个叫晏清的,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但我倒是觉得你们俩挺般配,两面三刀,落井下石!”
乔安安心知肚明,郁颜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机和手段,为她撑腰的肯定另有他人。很明显,那个人就是晏清。
“一对贱人。”乔安安下了定论,冷笑着向更衣室外走去。
郁颜头脑一热就拽住了她的胳膊,五根手指用力地握着。
“乔安安,”郁颜用最后的理智支撑着自己,“请你向我道歉。”
乔安安皱了皱眉头,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脸上净是厌恶的神色。
“那也请你放开我。”乔安安一把甩开她,“无能和阴险是会传染人的。你已经从你爸爸和晏清的身上学会了这些恶心人的手段,所以请不要再传染给我。”
郁颜终于忍无可忍,伸手扇了乔安安一巴掌。
愤怒让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乔安安白皙的脸上留下了五道清晰的红指痕。可出乎郁颜意料的是,当乔安安重新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却挂着笑容:“郁颜,你完了。”
乔安安突然拔高了声调,用带着哭腔的委屈声音大喊:“打人了,参赛选手打人了!”
大声的呼喊很快引来了大批的工作人员。
一个男人走了过来,郁颜看到他的胸口挂着全国赛组委会的工作牌:“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
“是她打了我。”乔安安哭得梨花带雨,指了指头顶的摄像头,“是她突然动手打人的,有摄像头可以证明!”
全国赛设在了b市市中心的游泳馆。和人员相对固定的校游泳馆不同,这里人流量大,鱼龙混杂。为了防止出现失窃案件,游泳馆在更衣室的门口安装了摄像头。
这也是乔安安故意在更衣室里挑起争端,又故意把郁颜引到更衣室外让她动手的原因。
“还没比赛,就出了这种恶性事件。”乔安安一边哭着,一边还不忘煽风点火,“在你们组委会的眼皮子底下出了这种事,你们就不怕影响不好吗?”
很明显,她是早有预谋的。乔安安早就盘算着要让郁颜失去这次宝贵的比赛机会。
郁颜不知所措地呆在了原地。
她确实是打了人。按照比赛规定,如有参赛选手做出殴打、辱骂、恶意挑衅他人的举动,将会直接被判处取消参赛资格。
老刘急匆匆地拨开人群挤到郁颜跟前。他立马满脸堆笑地搓了搓手,向组委会的工作人员求情:“各位,这两个孩子都是我的学生,俩人是一个队的,还是表姐妹,关系好着呢!这就是两个孩子瞎闹着玩,没大事,你们忙自己的去吧。”
他话音刚落,乔安安就不依不饶地嚷嚷开了:“什么闹着玩,明明是郁颜动手打我!你们组委会要是不处理,那就是有黑幕,我非要把这件事告诉媒体不可!”
体育赛事最怕的就是被扣上“黑幕”的帽子。乔安安这么一说,组委会的几个成员立马站了出来。
“这件事我们会秉公处理,绝对会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刚刚那个工作人员站了出来,“请三位跟我们去一趟监控室,事实到底是怎么样的,我们看一下就知道了。”
郁颜下意识地攥了一下自己的拳头,这时她才发现自己的掌心早已经被汗水濡湿了。
她明白,这次自己是凶多吉少。
老刘看出了她的紧张,把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一行人来到监控室,保安很快把录像调了出来。
屏幕上出现了几分钟之前的监控画面。乔安安假意抹着眼泪,可画面一出来,她手上的动作就明显地停滞了一下。
摄像头安装在更衣室外,乔安安原以为进了更衣室门就是监控死角,可没想到更衣室门内一米见方的空间仍然在监控范围之内。
监控器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乔安安打开沐浴露瓶子往地上倒的画面。
乔安安的算盘打错了。她倒沐浴露的时候更衣室里没有人看到,原本还想抵死不承认,可是监控却把这一切都记录了下来。这么一来,她事先挑衅的罪名就被坐实了。
画面继续播放。正擦着头发没注意看路的郁颜走进了更衣室,一脚就踩上了那摊滑溜溜的沐浴露,摔了个四仰八叉。
监控是没有声音的,乔安安也已经走出了监控范围之内。可大家还是能清晰地看到郁颜在爬起来之后并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先向乔安安理论讨说法。乔安安回答了什么大家也无从得知,但从郁颜的表情变化来看,那应当是极具挑衅性的话。
乔安安向前走了两步,又重新回到了监控画面里。这时,她脸上带着轻蔑和嘲讽的笑,嘴巴还在不停地说着话。郁颜扬起胳膊,朝她脸上扇了一耳光。
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已经显而易见。
乔安安默不作声地看向别处,郁颜也局促不安地看向自己的脚尖。
组委会的几个工作人员聚在一起讨论了一阵,很快就出了结果。
“事情真相并不复杂,你们一个故意挑衅对方,另一个出手打了人,这都是事实。”为首的组委会工作人员望向了老刘,“很可惜,贵校在女子游泳项目上选派出的两位选手都犯了很低级的错误。但是规定就是规定,不会为谁开特例。按照规定,两位的参赛资格被取消。”
乔安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原本打的是让郁颜被取消资格、自己顶替上场的算盘。谁知道到了最后却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郁颜则是呆愣在了原地。她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拿到了参赛资格,又让晏清陪自己做了那么多天的特训,她还答应了老刘要在全国比赛里拿到冠军……这一切都在顷刻化为乌有。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的监控室,脚底像是踩了棉花,轻飘飘的,腿也失了力气。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老刘就站在她身后,她根本不敢回头看他的表情。
本校的两名参赛选手起了矛盾,被双双取消了比赛资格,带队教练必然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下他不光看不到自己的爱徒拿到冠军奖牌的场景,回到学校之后还会背上处分。
监控室外有大批来看热闹的人在门口等着,其中不乏记者。全国赛不是小事,选手之间发生肢体冲突被取消参赛资格也不是常见的事,如果能掌握到第一手资料,绝对能引起轰动。
为首的组委会成员站了出来,示意大家安静:“各位,事情的前因后果我们已经查清楚了。这两位选手,一个涉及恶意挑衅,另一个涉及动用暴力,所以都被取消了参赛资格。涉事参赛队将被组委会从参赛名单上除名。但请大家放心,比赛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明天早上比赛将照常举行。”
四周一片哗然。大家原以为这只是最简单的摩擦冲突,却没想到是被打者故意挑衅在先。再加上两个人互为替补的关系,这的确是个让人浮想联翩的事件。
郁颜低着头不敢看围观的人群,她的余光瞥见旁边一个记者抬起了摄像机对准了她和乔安安,连忙窘迫地把头压得更低。
一只手把摄像头压了下去。
“不好意思,请不要拍我的学生。”老刘再也看不下去。他站了出来,把郁颜和乔安安拉到自己身后,想帮她们挡掉所有的视线。
郁颜愣了愣,乔安安也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她们俩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最倒霉的就是老刘。他明明什么都没干,却要因此背上处分。难过也好,愤怒也罢,于情于理他都该表现出情绪的波动。可他什么都没说。
被老刘碰到了金贵的仪器,那个记者不乐意了:“敢干还不敢让人拍啊?”
“我就不让你拍!”老刘眼睛一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吼了出来,“你们再敢拍一个试试?老子这几十年的体育不是白练的,不服站出来!”
老刘说这句话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横竖郁颜和乔安安的比赛资格都已经被取消了,他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直接把胸口处的积郁喊了出来。
他又不是块木头,怎么会真的丝毫感觉不到难过和不甘。
郁颜忍不住无声地哭了起来。
老刘深呼一口气,强压下了自己的怒火:“这两个孩子都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尤其是这个孩子,她是我当教练的这二十多年里见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她们真的很优秀,也很有前途。现在她们一时犯了糊涂,做了错事,我们敢作敢当,我们认罚!被取消参赛资格我们认了,背处分我们也认了。可是我希望在场的各位能高抬贵手,给两个孩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别把她们逼到死路里去。”
考虑到参赛选手大多数是年轻人,组委会并不会对取消参赛资格的选手进行信息披露,这也是对个人隐私的保护。可是如今是信息时代,人人手里都有手机,但凡有人拍下了郁颜和乔安安的照片传到网上就有可能产生极大的影响。
“曾在比赛期间动手打人”—这将是一个职业运动员一辈子都无法洗掉的污点。
“我不会说什么因为她们年龄小就求大家放过的鬼话。她们两个已经成年了。做错事就要承担,这个我们不会逃避。可她们真的罪不至此。一个巴掌,不值得把两个孩子的前途都搭进去。往小了说,她们有可能成为优秀的运动员。往大了说,她们未来也许能在国际比赛上得奖,为国争光!如果说,这两个孩子还没意识到错误,我会亲手纠正她们。我是她们的教练、朋友和父亲,教育好她们是我的责任和义务!但请大家不要把她们丢到网上,让她们被千千万万个人指责。那和把她们扒光了丢到人群里没什么两样。”老刘说着,对着拥挤的人群鞠了一躬,“所以我恳求大家,请不要拍照,也不要把她们的个人信息放到网上。”
围观的人群陆陆续续地放下了原本举起的手机。
就连乔安安也忍不住小声啜泣起来,郁颜更是泣不成声。
“没事,以后有的是机会。”老刘若无其事地拍了拍她俩的背,“走,咱们回家。”
既然被取消了比赛资格,那么再待在b市也就没什么必要了。老刘带着郁颜和乔安安回了学校,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你们两个干脆来我家吃饭吧。”老刘想给她们打打气,“我让你们师娘给你们做点好吃的。”
“谢谢你,老刘。”郁颜擦了擦眼泪,“可是我想回家。”
她没说“回去”,却说了“回家”。不过只是短短的几天,她就把晏清那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在刚才那四个小时的车程中,她脑子里想的全是晏清。人就是这么奇怪,受了委屈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找一个依靠,而晏清就是那个依靠。
离晏清的距离越近,这份感觉也就越发强烈。
郁颜现在恨不得马上就能飞回到晏清身边,她想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嗅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把自己受的所有委屈一股脑地倾泻给他,然后再对他说,我很想你。
哪怕只是一天没见面,我也很想念你。
郁颜走在路上,抬头看了看天空。今晚的月亮是满月,一轮圆月高高挂在了天上。
她很快回到了家。
郁颜输入密码打开门锁,发觉屋里漆黑一片。
晏清好像不在家。
郁颜随即想起晏清之前对她说,今晚他有事。
郁颜叹了口气,打开了客厅的灯。
脱下外套换上拖鞋之后,郁颜就向浴室走去。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她早就觉得身心俱疲了,只想舒舒服服地泡个热水澡。
浴室的门是关着的,郁颜伸手拧开门把手,却发现里面并非是空无一人。
和客厅一样,浴室的灯也没有被打开。郁颜开了灯,却猛然发现浴缸里有人。晏清半躺在那个巨大的圆形浴缸里,右手举着那条镶嵌着月光石的手链,似乎在想事情想得出神。
突然出现的强光让晏清有些不适应,可他顾不上眼睛的不适,慌乱地望向门口。
郁颜也被吓了一跳。她立马想起自己前几天还因为怀疑过晏清的腿上长着鳞片,强行扒了人家的衣服,被人家当成了女流氓。现在她又直接在人家洗澡的时候冲了进来,这让她尴尬到了极点。
“我以为你不在家。”郁颜红着脸迅速把门关上,“对不起!”
她转身就要跑回自己的房间,刚要迈脚,却想起有什么不对。
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但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郁颜怔了怔,到底还是转过身来,手又握上了门把手。
她沉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浴室的门。
这一次,她看得很清楚。
浴缸里的是晏清。他仍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呆呆地看着郁颜。
再往下看去,他原本应该是腿的地方却变成了一条鱼尾,比人腿更长、更有力,覆盖着鳞片。
和十二年前一样,她看到了一条人鱼。
郁颜一直到第二天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昨晚,她再次打开浴室门后直接愣在原地足有一分钟,然后尖叫着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死死地关上。
好端端的大活人突然长出了鱼尾巴,说不怕那是假的。可是相比较于“害怕”,郁颜的心里更多的是“震惊”。
晏清真的是人鱼—虽然郁颜以前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怀疑,可是等真相真的摆在她眼前时,她却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接受眼前的情景。
郁颜夺门而出,晏清却没有追上来。这也难怪,现在他是鱼,是离开水就寸步难行的鱼。哪怕郁颜就在他隔壁的房间,他也没办法从水池里跑出来追她。
很多事情的原因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为什么他的瞳孔是蓝色的,为什么他那么害怕猫,为什么他那么喜欢泡澡,为什么他能在黑暗中不开灯就能看清一切,为什么他只吃海草,为什么他能够用眼神操控人的心智……这一切的一切,突然都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因为他原本就不是人,而是一条人鱼。
原来自己早在十二年前就和他相遇过。原来他的爱并不是突如其来,而是蓄谋已久。
郁颜躺在床上静静地想着。
说来也奇怪,原本她是那么害怕,可是当她回忆起和晏清一起生活过的点点滴滴之后,内心的恐惧却消失了。
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哪怕这违背我的天性,忤逆我的本能,但我仍旧爱你。”
她原本以为这只是一句煽情的客套话,毕竟晏清自打见到自己起就一直在对自己说各种各样的花言巧语。可现在她才后知后觉,这句话到底有着怎样的含义。
虽然这样想难免有自恋的嫌疑—如果晏清真的是为了自己才变成了人类,那么他就真的践行了自己所说的话。他违背了自己的天性,忤逆了自己的本能,舍弃了自己赖以生存的海洋,来到了对他来说一片陌生的陆地。
自己对他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可是他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呢?他费尽心机地想掩藏自己的身份,如果不是她意外提前回家恰好撞见,也许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不知道为什么,郁颜又觉得有些来气。
郁颜正坐在床上抱着枕头想得出神,房门被轻轻打开了。
晏清可怜兮兮地探进来半个脑袋:“我可以进来吗?”
郁颜还在气头上。她看了晏清一眼,又把头扭了回去,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晏清向来习惯于用最厚的脸皮去对付郁颜。见郁颜没有直接回绝,他就抓住时机走了进来。
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晏清那条鱼尾也不知怎么变回了人腿。他走到床边,直接双膝跪了下来,腰背挺得笔直,还摆出一副忏悔的神情:“我错了。”
郁颜板着脸质问他:“你以为自己能瞒得滴水不漏、骗我一辈子吗?”
晏清活像是只被训了的小狗,大气都不敢喘,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嗯。”
郁颜觉得好气又好笑:“你跑到我这里来道歉是觉得我能被你哄好吗?”
晏清又点了下头:“嗯。”
郁颜被他气笑了:“在你心目中我就那么好哄?”
看见郁颜露出了笑容,晏清也猜出了她十有八九是气笑了,于是厚脸皮地站了起来:“那当然,郁颜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最善良、最可爱的女孩子。
“你少贫嘴!”郁颜已经对他的彩虹屁免疫了,“我先说好,今天你要不如实交代,我可是真的会生气的!”
晏清立马把背挺得更直:“保证如实回答!”
郁颜扔了枕头,坐到床边:“那我开始问了啊。第一个问题—”
“我是人鱼。”还没等郁颜说完,晏清就抢了答,“就是你十二年前在海边救下的那一条。”
他忙不迭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那条月光石手链。
“当年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条手链,可是当我回到岸边的时候,你已经走了。”他轻轻拉过郁颜的手,将那条手链戴到她手上,“现在,这条手链和我的心,一并物归原主。”
郁颜看了看自己腕上的手链,有一瞬间的失神。
“第二个问题。”郁颜很快回过神来,“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的身份?”
“因为我害怕。”晏清看着她的眼睛,“我和你们人类不一样,我怕你会害怕我异于常人的地方。而且,重逢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曾经告诉过我,你很讨厌鱼。我怕你会讨厌身为鱼的我。”
十二年前,郁颜因为说自己见过人鱼而被大家误会成了骗子,她才从此讨厌鱼类。十二年后,她却又因为晏清的出现,抹除了自己对鱼类的厌恶。
一切的因缘巧合,都是源自于他。
“第三个问题。”郁颜又问,“你是怎么把鱼尾巴变成双腿的?”
“我找到了海底女巫,请求她帮我得到一双人类的双腿。”晏清解释,“她拥有神奇的魔力,能帮助别人实现自己的愿望。”
当然,海底女巫向来贪婪成性,她的帮助可不是免费的。但是晏清没有向郁颜提起这件事。
可郁颜立马联想到了童话故事里的邪恶巫婆,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那她有没有向你收取什么代价?比如要付出声音什么的……”
晏清看她这副着急的样子觉得有趣:“你是在关心我吗?”
郁颜瞪他:“这么严肃的事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谁知道海底女巫有没有收什么代价,虽然晏清目前看着四肢健全,可万一他少了个肾或者半个肝什么的,等到晏清老了身体出状况了自己岂不是要一直伺候着?
“不用担心我。”晏清轻描淡写地回答,“我不会让她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代价。”
他没有说“没有代价”,而是说“我不会让她从我这里拿走什么代价”。但郁颜并没有察觉到其中的细微差别,她松了口气:“那就好……那你昨天为什么又变回了人鱼?”
“海底女巫的力量来自于月亮。到了月圆之夜,女巫的力量就会暂时消失,我也会变回人鱼。这也是人鱼一族信仰月亮的原因—月亮真的蕴含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晏清老实回答,“但这是暂时的。三个月之后,我将彻底变成人类,永远地和你在一起。”
“第四个问题。”眼看晏清又要开启表白模式,郁颜连忙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去找海底女巫?”
晏清看着她的眼睛,笑了。
“因为你,因为我必须要找到你。”晏清温柔地开了口,“郁颜,我来找你,不只是因为要找你报恩,更是为了要得到你和你的爱—郁颜,就像童话故事里所说的那样,早在十二年前,你救我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了你。”
郁颜被他说得脸色微红。
“最后一个问题。”她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把自己想问的问了出来,“你到底有多喜欢我?”
这也是郁颜最在乎的问题。哪怕问出这个问题需要很大的勇气,可她实在是太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晏清认真地想了想:“比昨天多一天,比明天少一点。我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因为它的分量实在是太重太重了。但我可以确定的是,每一天,我都会变得比以前更加爱你。你在我心目中,比月亮还要神圣美丽—郁颜,你是我的信仰。”
郁颜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情话,脸颊瞬间就涨红得像是煮熟的虾子。
晏清仍旧满眼含笑地望着她:“那么郁颜,哪怕只有一点点,你喜欢我吗?”
看到晏清摆出那么一副期待的神情,郁颜实在不忍心撒谎说自己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就……有那么一点点吧。”
晏清的笑意却更深了:“郁颜,你知道吗?有时候‘有一点’和‘有很多’是一个意思。当你意识到自己‘有一点’喜欢我了,其实就是‘很’喜欢我了。”
郁颜立刻否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啊。”
晏清走到她面前,距她只有咫尺。
“你骗不了我的。”他轻声开口,“因为我也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十二年前,我原以为自己只是‘有一点’喜欢你。可是十二年过去了,这份只有‘一点点’的喜欢却没有消失。它日益膨胀,最终驱使着我为你放弃了整片海洋。”
晏清轻轻地拉起了郁颜那只戴着月光石手链的手:“郁颜,你知道对于一条鱼来说,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是什么吗?”
郁颜害臊到几乎说不出话来。她结结巴巴地问:“是什么?”
“对于一条鱼来说,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过于‘愿者上钩’。”
晏清虔诚地亲吻着郁颜的手背。
“世界上真的会发生‘愿者上钩’这种事吗?是的,看似天方夜谭,可它真的会发生—正如我遇到了你。”